云贵高原从西南向东北延伸,海拔渐渐降低而山势愈益崔嵬,当“高原”即将降格为“丘陵”之时,武陵群山不甘心地狂扭腰肢,竟铺展出黔东北至湘西北一带峰峦峭拔、林壑幽深的奇丽山川。位于贵州印江、江口、松桃三县交界处的梵净山便是其中的代表,故号称“贵州第一名山”“武陵第一高峰”。多年前,老师戴海夫妇仙履至此,回来跟我谈及种种游踪,梵净山便纳入我的攻坚范围。有意念,还得等机缘,直到2012年7月21日,我与梵净山终于得以形神交接,互相拥抱、打量,在各自心底,增添了一份不寻常的阅历。 早晨六点半,出铜仁,向西,逆锦江而上,狭窄的公路镶嵌在山脚石壁间,个多小时后,至一开阔地带,一座现代化县城跃入眼帘,是为江口。这座县城很奇怪,一眼望过去全是新建筑,没有古老的痕迹,而明朝永乐年间,这里还是铜仁府治所在地,也许我们经过的只是新区。远远看到,北部山口云蒸雾绕,一副异象。汽车果然折而向北,如一头豹子,直向那云雾里没去。
进入梵净山山门,右侧山间白云如带,山脚绿水洄环,寻常草树置于此境亦别有风情。行数十里,白云断处,绿水消隐,平畴沃野之上,村寨随处点缀,不抢风头。渐行,渐深,渐狭,人烟顿时稀落,偶有民居,恍于世外。从一山顶俯冲而下,一河激流汹汹,嚣然当道,不得不绕行,俄顷便到景区门口。
游过很多山,梵净山的特点是藏之深远,姿态雅异而架子十足。从江口县城进山门,行百余里才到景区。到达景区,还要坐近十公里的交通车至鱼坳,这里是索道下站。沿途在峡谷中穿行,茂林前后相拥,溪流左右相伴,清凉浸体而暑热全消。我有爬山的欲望,但导游说,职业登山队员都要三个半小时才能上去。为了不影响团队,我坐进了缆车。在缆车上看所有的山,都是一个模样。我一出索道站,即逃离团队,先至蘑菇石、万卷经书。梵净山最奇处有二,一是石,二是云。梵净山的岩石酷似书卷,你会忍不住上去一页页翻开,看里面究竟写的是什么,当然是亿万年来大自然风云变化的奥秘。蘑菇石两侧是新、老金顶。老金顶稍高,但易爬,而且爬上去最美的视线是看新金顶。我登上老金顶时,正好云雾四合,对面新金顶恰恰露出一顶,有如一座仙岛,岛上树石明映,房屋俨然,真是妙不可言。
下老金顶至拜佛台,再至明然如泰塔,拜老佛师。明然如泰是梵净山妙玄禅派第五代宗师,圆寂于1677年,其生性朴素,力主禅净双修,开创了梵净山禅僧最多、香火最盛的一个时代。其墓一如其人,虽在路边,却朴素而低调地潜隐于林中,行色匆匆或吆喝喧天的游客,电光石火般,纷纷与它擦身而过。
红云金顶(即新金顶)是梵净山的精华所在,也是我爬过的山峰中,其险峭最靠近黄山天都峰的一座,只是远不如天都峰宏阔超迈,秀出天外,倒像一袖珍盆景。有趣的是,峰顶复有二峰,以天桥相连,一峰上有释迦殿,门口一联“时观雷雨生峰底,欲摘星辰置掌中”,差强人意;另一峰则是弥勒殿,门口联语“风景这边独好,江山如此多娇”则生搬硬套,人云亦云,毫无可取之处。我观其大势,戏拟一联云:“万缘俱在眼底,千山尽纳胸中。”沿用上一联的“底”与“中”,以衬托双峰并峙之状,似稍好一点。
站在金顶,陡见云奔雾涌,忽而让整山消失,忽而呈现一望无际的碧绿,忽而凸显出老金顶桀骜不驯的丰姿,其大开大合,波澜壮阔,随着云雾起落,山形变幻,人声应和,整个梵净山顶成了一座美轮美奂的舞台。
然而,对于我来说,梵净山索道之上的景点规模实在过小,我爬了两座金顶,身上还没出汗,遂坚决向导游要求徒步下山。在索道上站,见有人循游道上山,我问他爬了多久,他一看表,说,四个半小时了。我心里一咯登,生怕下山用时过多,耽误同伴,遂疾步而行。游道并不规整,且显破败,可见用得少,山野的荒疏清旷之气扑面而来。游人寥寥,漩道中途的小店铺大多关门闭户,下山人极少,但上山的还是有一些,有老人,有大人带着很小的孩子,有三五结伴的学生。我每次见到他们,总以轻松的笑脸相迎,向他们高喊“加油”,当他们问我还有多远时,我说:“不要问多远,慢慢爬,就会到的。”大多数时候,我只身一人,成为层峦叠嶂、崇山峻岭中的一粒蚂蚁、一棵树、一片云、一抹风,这时,我能听懂森林的语言,能倾听百鸟的歌唱,能赏读山水的文字,能感知山脉隐动的节奏。
有一只漂亮的黄蝴蝶,那是我见过的翅膀最大的蝴蝶。我刚下山时就看见她在前边飞着;到半山腰,又见到她在我身旁翩然起舞;到山脚时,她索性在我臂间头顶盘来绕去,仿佛在向我颁奖授勋呢。我宁愿相信,她们是同一只蝴蝶。因为,我从索道上站走到索道下站,只用了80分钟,那个刚才在山顶、须臾到了山腰、现在又坐在山脚小溪边歇凉的书生,不是三个,也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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