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组突兀在旷野里的建筑。

　　大雨过后的上午，我们被几辆轿车泊到这里。襄汾博物馆馆长指着眼前的田野对大家说：这就是陶寺遗址。

　　面对沟壑、树木、刚刚收割后的麦田，心房渐渐暗淡下来，然而，当我将目光北寻，心中的火苗重新燃烧起来了——我被一组红砖建筑给吸引了。

　　博物馆馆长解释说：这是原址复制的古观象台。

　　这座观象台发掘于２００３——２００５年，位于陶寺中期大城东南的中期小城祭祀区内，形状为一座直径约５０米的半圆形平台。权威的记录是这样的：“古观象台基底位址的建筑形状为大半圆形，面积约１４００平方米，原有三层台阶，现仅存基础。第一层台基基础的第一道夯土墙，也即最外侧夯土墙，其外缘距圆心２５米。第二层台基基础的第二道夯土墙，距台基圆心半径２２米。第三层台基基础的第三道夯土墙，距心半径１２。２５米。在第三道夯土墙与生土台芯之间，筑有一道夯土柱，揭露部分共１１个，自北向南排列成圆弧状，距圆心半径１０。５米。Ｄ１１西边Ｄ１２和Ｄ１３拼接为一体成一道墙。夯土柱平面长方形为多，长度多为１。３米左右，宽度多在１米左右。夯土柱Ｄ１——Ｄ１１之间有１０道缝隙，缝宽多在０。２米。各缝之间缝中线夹角为６。５、７、７。５、８度，其中以７。５度为最多。”（何驽《山西陶寺遗址的古观象台基址为地中》）

　　见多识广的考古学家推测，该观象台的主要功能之一可能是观测日出以定节令。为了证实这个推测，研究人员用了一年的时间按照古人利用两柱之间的缝隙观测正东崇山（塔儿山）方向的日出情况，从而得到第一手宝贵资料。２００９年１２月２２日（冬至）上午８点１８分，一轮红日从崇山缓缓升起，从观测台的观测点上看去，太阳的位置处于东２号缝中，与前期的观测和模拟计算结果完全相吻合，这恰恰就是古人确定冬至节令的准确位置。在场的中科院考古专家、摄影和天文爱好者都很激动，因为大家心里都清楚，利用复原诸缝模拟观测冬至日出已经是第三次了，前两次观测都借助了辅助物，而这次观测是用实体复原的柱子进行的。实验证明，这个观象台就是利用日光影推测一年的２０个节气（尧时的节气一年为２０个）的。也就是说，那时的中华大地上已经出现了缜密的历法系统。

　　站在观测台的圆心点，面对扇状排列的十三根砖柱，我无所适从。雨过云驻，且临近中午，自然无法从砖柱缝隙看出什么名堂，但我却思绪翻滚，心潮澎湃。我所身处的可是距今４０００多年前的观象台，比英国巨石阵观测台早了近５００年，实属世界第一。当然那时候不是我面前的砖柱，而是石柱。

　　可以想象，规规正正的十三根石柱矗立在“唐尧帝都”城内里是何等壮观！在这里，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康衢歌》），然而他们的先祖可不是这样，他们捕猎采摘，茹毛饮血，因为不知历法，不识节令，不懂植物生长规律，无法耕作。人类文明就像星光到达地球一样要历经漫长的征途，从四肢爬行到直立行走，从茹毛饮血到初识稼穑，变革需要时间和光芒的磨损。

　　曾有科学家做过隧人氏取火的设想，说隧人氏是在发现雷电之后森林大火以及大火之后焦熟的动物尸体的肉香启发下发明火的。人类文明离不开智者，我们不妨也设想一下，在这个“唐尧帝都”里，有一个智者发现每年的花开花落、叶绿叶黄、草荣草衰都与住所前的光影位置有关，于是他表下刻度，然后又发现这些光影一年一个轮回。为了达到精准，他不断地改进观测方法，于是便发明了十三根石柱和一个观测点。崇山后的太阳那时多么新鲜啊，鲜得就像悬崖边柿子树上熟透了的柿子。那些光芒逐渐照彻了这位智者的心底，照得他意兴遄飞，如痴如醉。

　　那十三根柱子，标明上古时代（尧舜时代）已经掌握了农历闰年闰月而用十三根柱子来表示十三个月，平年用其中十二个空隙来表示十二个月这个独特现象。

　　那十三根柱子，引崇山方向的阳光，将它们用狭缝过滤、细化成一个历法体系，“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尚书·尧典》）

　　那十三根柱子，粉碎了西方学者“中国史前文明时间短，文明质量不高”的臆断。

　　那十三根柱子，否定了“疑古学派”“东周以上无史”、“层累地造成中国古史”的观点。

　　那十三根柱子，就像十三根矗立于中华大地的文明坐标，只要站在适当的位置，就会从那些石柱缝隙中得到智慧的光芒。

　　千年过去了，沧海桑田，千年古城如今埋于滚滚尘埃，英雄和智者皆化成尘土，旧日的石柱朽了，聪明的后世者仅凭柱基就可以将历史复原，我刹那目光如炬，恨不得将这红砖石柱灼化成千年前的石柱，就像脚下那些腐掉肉的骨架，我爱这些充满质感的物什，在我眼里，这些都不是死亡，而是永生。就像文明，它可以化成气体融于气味中，也可以变成植物以某种叶子的形式生长，只要附着于“物”，就会在恰当的时间和地点被发现，被研究，被演绎，被发展。中国古代四大发明，更有这千年历法，都是自然法则下的凸现，大自然的奥秘是无穷的，人类认知和探索也需无限下去。

　　我脚下的这方土地被称为陶寺遗址，因在这里发掘出４０００千多年前的古城而得名。陶寺只是现在的村名，千年以前这个地方叫什么？叫尧都？叫中国？专家说，我们脚下的这方土是由一层一层城区和墓区垒起来的，发掘到的物件证明越往下年代越久远。晋南被称为“夏墟”，我们发现并发掘的仅是这极有限的一片儿，还有多少秘密埋藏在广袤的黄土里？

　　由于时间紧，陶寺观象台不能久留，我们只好意犹未尽地作别。

　　上车时回望，太阳冲破乌云将光泼洒在那一滩红砖里。恍然间，我看到旷野里散布着成千上万个观象台，圆形的，方形的；复杂的，简陋的；石材的，玻璃的；古代的，现代的。陡然间，它们又无声地碎成一滩，无数的碎片，则眼花缭乱地反射着那束划开云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