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对着镜子,望着年轻的理发师手持着剪刀在我头上剪来剪去。他动作矫捷利落,一副认真专注的神情。一根根剪掉的头发从我头上飘落而下,散落在地。我注视着镜子,视线似乎聚焦成一个犀利的点穿透镜面,穿透二十多年岁月的烟尘,遥望到远逝的童年。 我童年的时候故乡还没有理发店,有一个叫老刁的剃头匠常常来村子里。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贾鲁河西岸的一个村子过来,车身上横绑竖挂着很多物件。远望去白色的搪瓷脸盆、乌黑的小火炉、破椅子、木支架等在车上摇摇晃晃,磕磕碰碰,一路上叮呤咣啷响个不停。到了街口,他将车子挨着老槐树停下,然后张罗着理发摊子。 三三两两的村民围了上来,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理发。为了打发等待的时间,村民们一个个蹲在槐荫下谈天说地。有人问起老刁的过去,他便一边理发,一边絮叨过去的事情。 老刁十多岁在开封跟着师傅学剃头,兜兜转转,吃了不少苦头。年龄稍大之后他靠着理发的手艺走南闯北。上至达官权贵,下至沿街乞讨的叫花子都是他的座上客。他到了而立之年回到贾鲁河畔的家乡,还带回一个比他小十余岁的跛脚女人。大概到了一九七零年,一场运动如滔滔洪水在大地上泛滥。他因为曾经为县长理过头发成为批斗的对象。他白天头上戴着高帽子、脖子里挂着破鞋游街示众,夜里被吊在屋梁上鞭笞。他的跛脚老婆不堪折磨,在一个雨夜投进贾鲁河里,尸体被打捞出来的时候已经腐烂不堪。 小人物无法逃避大时代的碾压。六七年之后,时过境迁,运动的浪潮涣然消退,老刁的命运发生了转机。他被平反了,成为一个无罪的人,重获了人身自由。那天他悲喜交聚,泪水滂沱,沿着曾经游街的道路一步一下跪磕头。他额头上磕出了鲜血。当他移步到贾鲁河畔的时候,他跪在河岸大声呼唤跛脚老婆的名字。河水冷漠无情地远去,隐隐的回音在河面上回荡。 人们听了老刁的故事之后深表同情。当理完发后,都会在他的帆布钱袋里分文不少地塞钱。村民们还轮流招待他午饭,而且大多会把家里最好吃的东西端出来。大家知道他喜欢喝酒,还会从村里的小卖铺买回一瓶白酒。 记得那天老刁轮到了我家。母亲在厨房炒了两道菜,用沾满棉油的手递给我几张零钱,让我到村头的小卖铺买一瓶白酒。我踮着脚从小卖铺的柜台上拿走一瓶酒之后走到老槐树下,只见老刁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蓝色中山装,脊背微驼,头上附着几撮稀稀疏疏的头发,头顶露出光亮的头皮。他正忙着给村民理发,动作干练而沉稳。 我走到老刁跟前说:“我妈妈说今天你轮到我家吃饭了,让你和我一块儿回家。” 他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剃刀,只是侧身瞧了我一眼。当他理完发之后,对我笑着说:“你这个长毛鬼,也该理发了。”说着便将我按在椅子上,给我围上灰斑点点的围布,然后掂起推子在我头上推。 后来村头的集市上开了一家理发店。理发师才二十多岁,据说曾在城里的理发培训学校学习。理发店的墙壁上贴满美女帅男的图片。理发师不仅用上了电推子、电吹风,还会焗油烫发。很多人到新开业的理发店理发,追逐新潮的发型。我们迎合时代,甘心做时尚的俘虏,因为我们不甘心邋遢地老去。从此以后,仅有寥寥无几的老年人眷顾老刁的生意。 老刁一如既往地在老槐树下摆摊理发。常常没有一位顾客,他照常烧好洗发的热水,准备好理发的老式工具。也许,他坚守的是一种存在的状态,然而时代好像是强悍的骑兵,不断湮灭旧事物,开拓新极限,让人类努力去适应它的统治。 我也不知道老刁什么时候在芦湾消失了,我也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也许他生病死了。他似乎与很多熟悉的老面孔一同在世界上突然消失了。人们渐渐忘记了这位独特的理发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