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长的周固寨历史上,斯土小民的周固寨人向来被官家视作自生自灭的草芥。我们自己从土里刨出来一点点食物喂饱肠胃,至于精神生活,只在一年才有一次的正月十五元宵节自发组织一次社火玩会,扭扭秧歌、玩玩狮舞什么的;再就是一年一度的四月会,五道街老少爷轮流做东,大伙儿凑钱,请一个戏班,演上三天八九场大戏。平常,则只有走江湖打把势卖艺的艺人们偶尔到来,我们才有可能开开土荤,让精神享受和放松一下。 周固寨戏台上演的,不外当地传统剧种和曲目:豫剧、曲剧、越调、四平调、大平调、大弦戏,还有一种,叫落腔。对于懵懂的小孩子来说,能够把他们吸引在戏院挺过一顿饭时间的,应该是大平调,也叫大梆戏。 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字呢?在于它的主要乐器梆子长达一尺半,重达五六斤。乖乖!仅仅乐器就如此黄钟大吕的剧种,恐怕不是沉溺在脂粉艺术中的男女所能消受得了的。我想,油梆一旦敲响,今天那些萎靡的男女会被吓破胆的,就像东晋时期的士族们听不得马驹嘶鸣一样。 大梆戏的脚色行当中,注重唱做念打并举的黑脸和红脸向来领衔,因此,大梆戏舞台上总是气势恢弘,场面宏大,热火朝天,人欢马叫。各色演员的唱做念打粗犷豪放,刚中带柔,声激音扬。不难想象,喜欢热闹的大梆戏对喜欢热闹的小孩子们该有多大的吸引力。我至今清晰地记得,跟随姥爷一起去戏院听曲剧、豫剧,尤其是四平八稳、温柔缠绵的四平调时的痛苦,它们像昆曲、黄梅戏一样咿咿呀呀的磨叽,让小孩子直想打哈欠。一旦大梆戏剧团来了,姥爷就会兴奋地拉着我:“这回是大梆戏,武把儿在舞台上不停地翻跟斗,保你喜欢。” 大梆戏演绎的内容,大多取材于《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隋唐演义》、《杨家将》、《说岳全传》、《包公案》等传统故事和唱本,市井生活戏倒是较少。这暴露出乡村文艺的局限性:演给庄稼人的戏曲,却总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怪不得毛泽东把五六十年代的文化部讥讽为“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阉人太监部”。 我们滑县是古老的大梆戏和更为古老的大弦戏剧种发源并壮大的主要根据地之一,二者有文字可考的最早历史记载均在滑县。明弘治十一年(公元1498年)《滑台重修明福寺碑记》载:“除修葺佛塔外,敬献大梆红、大弦戏各一出。”现存发现最早的大平调演出合同,即是清顺治十六年(1659)山东菏泽大平调戏班“大兴班”在滑县的演出契约。 周固寨地处滑县东南隅,从周固坡一路向东直行五十里,就到了黄河西岸;渡过黄河,就到了山东东明,我们称为东乡,那里是东路大平调的发源地。滑县据说是西路大平调的发源地。周固寨正好处在大平调东西两路的交汇处,这里也就成为大平调生长发育的绝佳田野。在周固坡大野赶脚的路人,一路走来一路歌唱着的,大多是大平调。那高亢激越的路戏,在广袤的大野里气贯长虹;久久不散的乐音,与悠然翩飞的苍鹭共舞,与呼啸凛冽的北风和鸣…… 周固寨固然保存着自祖宗那里口手相传的此类文艺形式,它们也已经长成为周固寨生命体的一部分,但是,我们并不认为古老的文艺形式是文艺的顶级形式,它们是文艺的祖宗,却非文艺的最好表现形式,千世万代的人们总是享用那样几种古老的文艺形式,会出现审美疲劳和营养缺乏症。我们也需要与时俱进的美味大餐。 然而,我们总是被正统高雅的文艺和艺术家遗忘在华北平原腹地的小村中,唐宋明清如此,今天也是这样。 不过,在周固寨历史上,正像在全国其它地方的历史上一样,曾经出现过一段全民文艺的美味烩菜时期。那一段时期,就是样板戏时期。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出现的所谓样板戏当然是精品艺术。但是,这些精品艺术却成为全民的共享,普通民众得以参与其中,于是,精品艺术成为平民艺术。样板戏让天才的艺术家与世俗众生一起合唱舞蹈,让亿万民众集体狂欢,从而成为中国艺术史上的绝唱。 必须尽快声明,如此评论样板戏,绝非为样板戏诞生的时代招魂,也不是想把样板戏恭维得完美无缺。样板戏本身固然是艺术精品,但是,其品种的较为单一,尤其它们为政治服务的设计动机,至少有违艺术的部分精神。尽管如此,样板戏的全民参与、格调的阳光,则是今天某些打着人性化的旗号实质上是在迎合、刺激观众的低级趣味、腐蚀观众灵魂的艺术表演所无法比拟的。 毫不夸张地说,正是样板戏时代的全民自演自娱文艺活动,将周固寨人这样远乡僻壤的农民们从文艺的荒原中拯救出来。 那真是一个文艺的大烩菜时期呀!京城精品的样板戏到了周固寨,与周固寨本土的艺术形式结合在一起,烩成了一锅适合农民口味的周固寨大烩菜。如果说,样板戏是大烩菜中的红烧肉,本土的评书、大实话、坠子戏等等,则是大烩菜中的豆腐、粉条和大白菜。遗憾的是,这道大烩菜只有一种佐料,而且是周固寨人不大消化得了的佐料——国家政治。 有一段时期,周固寨五道街的老少爷们人人会画画儿,人人会作诗,人人会唱歌,人人会唱戏。人们白天集体下田农作,劳作间隙也会吟诗作画,载歌载舞。晚间则聚集在专门建设的社员戏院里,由“专业的业余演员”上演一出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红色娘子军》、《杜鹃山》等等。可以说,当年在北京郑州流行的各种剧种的样板戏,周固寨都有相应的豫剧、曲剧、越调、大平调版本。这些版本一般不是周固寨的戏曲票友们改编的,而是从滑县豫剧团、滑县曲剧团、滑县大平调剧团移植来的。但是,不要以为穷乡僻壤出不来科班大师,周固寨西街刘姓人家就出了几位地方戏曲天才、滑县大平调剧团的台柱子,其中的武生小春儿,可以连番在舞台上来回翻上几十个跟头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哦,应该说,面色更加红润,气息更加青春性感。因此,每到一地,小春儿的女性崇拜者总是比肩接踵,排成了队啊! 周固寨人不知道正北一千里京城的头脑们在搞什么“中国革命内部的革命”,但是,在那样的一段时期,被历朝历代文艺贵族遗忘的周固寨的乡巴佬们,这时终于可以享受文艺的美味烩菜大餐了,而且可以当成家常便饭地享受,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地享受。 哈哈!每天都像过大年有点夸张,不过,隔三差五就来上一次文艺的烩菜盛宴,倒是确确实实的。儿时的记忆中,人们似乎每天都在周固寨戏院里唱戏听戏,在周固坡的麦田里唱戏、说书,在打谷场上说快板、做游戏,在小庙后的红薯地听革命与战争的真人传奇。同时,伴随这种文艺盛宴快乐记忆的,也有带给少年人恐惧的斗争记忆:田间地头的批斗会,打谷场上的批斗会,戏院里的批斗会。 不过,隔三差五就过年,那样的一个时代也就因此折寿短命了。从周固寨西南行二十里地,就到达了著名的瓦岗寨。据说,当年的瓦岗寨寨主程咬金大英雄当上了瓦岗寨大魔帝国混世魔王大德天子,过年时,老程想,过年这么热闹喜庆和谐好玩轻松快乐,干嘛不每天都过年嘞?于是,老程颁旨:瓦岗寨大魔帝国每天都过年!结果,他本来十二年的帝王命,一年就透支完了! 哈哈!这个可爱的老程啊! 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我们不能每天如此肤浅却快乐地生活呢?为什么非要装酷毙玩深沉却痛苦地经受煎熬呢? 周固寨戏台上的主角,是前面提到的“专业的业余演员”。怎么又是专业又是业余的呢?说其业余,他们全部来自周固寨五道街的职业农民;说其专业,他们是经过千锤百炼选拔出来的固定业余演员。其中,南北街的周本本小伙儿、毛家的毛大力、毛忠牛小伙儿、西街的小改姑娘、车家的花朵姑娘,是周固寨农民剧团的当红角色。 可千万不要小看这些业余的农民演员们。他们唱戏固然是被国家政治驱动着,但是,就他们自己来说,唱戏的目的只有一个:快乐! 从情感上,周固寨几代的人们留恋当年的业余艺术家们;从表演艺术的角度,我们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当年那些业余演员们演技的成熟高超。他们可以成熟高超到以讹传讹,把讹传的人物演绎成被周固寨乡亲认可的正统正宗。 扮演毒蛇胆的周本本高中毕业,也算是周固寨不多的文化人儿了。可不知为啥,他竟然总是把“老幺”喊成“老么”。他在舞台上“老么”、“老么”地叫喊,结果,周固寨一代人都把《杜鹃山》中的小坏蛋家丁叫做“老么”。后来,有村人的收音机里播放京剧《杜鹃山》,那里的小坏蛋家丁叫“老幺”。老幺是谁呢?周固寨的《杜鹃山》里咋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角色呢?周本本翻开珍藏的戏本,手抄的戏本上白纸黑字:老么! 一个笔误,戏中小角色“老幺”在周固寨一代人的记忆中变成了“老么”,一个怪里怪气的名字。乡土文化、平民文艺往往存在这样的以讹传讹,不过,讹传到了最后,就成了正当正宗的传统。话又说回来,北京的老幺和周固寨的老么都仅仅是一个符号,在审美的意义上没什么区别的。 《杜鹃山》中柯湘的扮演者是车家的花朵儿姐姐。花朵儿姐姐总是留着短短的剪发,一副飒爽英姿的正气形象。她那布满处女红晕的圆圆的脸蛋上,总是挂着一团开朗的微笑,扮演女英雄,再合适不过了。据说,如果不是花朵姐姐个子矮了点,她早就被县剧团招走,早就成为全县戏曲名角儿了。 西街的小改姐姐,身段、模样都是天生的花旦材料,身上也有不少文艺细胞,只是嗓子有点哑。恰好,小改姐姐的爹爹是做豆腐的,据说豆腐泔水治哑嗓,于是,小改姐姐拼命地喝豆腐泔水。不久,她的嗓子果真变得细悠悠的,唱嘹亮的铁梅都绰绰有余。 周固寨农民剧社的演员们的演戏经历,带给了他们无上的荣耀和知名度,成为周固寨及周边村庄的大明星,成为家长们教育孩子的好榜样。当然了,更带给他们谈婚论嫁的资本。 有学者说,乡下戏台上传统剧目演绎着的价值观,都是封建专制下的奴性玩意儿。这不是什么高明的发现,周固寨农民剧社的业余戏曲艺术家们早就深深认识到了这一点,因此,随着文化革命、灵魂革命的深入,他们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与时俱进,科学发展,把几出著名的传统剧目进行了大胆改编,使其传达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审美观念、价值观念,可谓病树前头万木春啊!更了不起的是,周固寨这些最高学历仅为高中的业余戏曲艺术家们竟然自己集创作、演出于一体,根据周固寨文化革命的发展形势,创作演出了几幕兼具艺术性、革命性、娱乐性的大梆戏,不但获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叫好,也被县里和安阳地区的专业演员们观摩学习。 周固寨戏院在当年的周固寨算得上辉煌的建筑。说其辉煌,指的是它的气质,它大气而结实的青砖灰瓦土木结构,威风凛凛,虎视眈眈。戏院建造得很专业,前面舞台,后面化妆间。舞台宽大,适合武戏较多的大梆戏演员翻跟头。尽管宽大,有一次,滑县大平调剧团的一位武生还是不小心翻到了舞台下边。那武生翻到了舞台下边,竟然毫发无损,接着一个跟头,腾挪到了舞台上,在舞台上继续翻来翻去。好身手啊!台下顿时掌声雷动! 周固寨戏院!华北平原上一个被世世代代的文艺贵族们遗忘了的小村中竟然也修建了戏院,而且是专门为乡巴佬服务的戏院!研究文革史、文艺史的专家学者们如果注意不到这样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标志性建筑物,他们的学术研究终归逃不脱种种政治意识形态的束缚,只有当他们把目光从宏观的国家政治投向一个个的人和事物的时候,才能真正看清彼时代的诡谲风云。 小时候,常常在戏院里玩耍,其中一个游戏是从戏台上蹦下来。对于五六岁的小孩子来说,敢于从高高的舞台上蹦下来,是需要胆量的,我好像一次也没做到。看到一个个小伙伴企鹅跳水一样鱼贯蹦下,好生羡慕。不过,从舞台上往下蹦跳,还不是最恐怖最刺激的。最恐怖最刺激的,是沿着戏院外山墙上狭窄的边阶攀爬:小手紧紧地抠着光滑的砖缝,小心翼翼地向前一点点地挪动脚步,稍不留神,就会摔下来,鼻青脸肿。敢于和能够从这个墙角攀爬到另一个墙角的小伙伴,往往成为我们仰望的大英雄。 玩累了,就钻到戏院里间的化妆间。化妆间比舞台小多了,但还算宽敞。化妆间的墙上,有一些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壁龛一样的空间,也许是用作挂戏服的壁橱的。我们爬上去,坐在里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不大喜欢坐在比较阴暗的壁橱里,我喜欢坐在朝向外边开着的窗户上。高高的窗台下,是一条明亮而幽静的小胡同,坐在窗台上,看偶尔有一两个村人慢吞吞地走过去…… 戏院是两代、三代周固寨人的童年摇篮,它也一度成为周固寨的标志性建筑物。可惜,到了上世纪90年代,村委会发展市场经济,竟然把这座周固寨最具艺术风格而且唯一专职传播艺术的建筑物给拆掉了,把这一座本来可以作为周固寨一个时代象征的历史见证物给毁坏了! 又过了几年,戏院遗址上建起了几座低矮阴暗的拘留室,专门囚禁乡里乡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