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固集五道街第一家澡堂开在1980年代初期,我正上初中。 票价多少?记不得了,反正不高——给庄稼汉洗澡的地儿嘛,庄稼汉应该能消受得起起。不过,好像那时觉得多少还是有点奢侈的。 澡堂老板自然是本村的能人,姓周,按辈份,我喊他大爷。周大爷在国民政府时期是能人,人民政府时期也是能人,遇到了改革开放,更显出能耐;直到八十多岁下世前,他还是能人。 郭固集供销社信用社粮店本来占的是南北街村民的地面,猴年马月的事儿了,地契也不齐全合法——好像那个时候也没有相关法律,领导的话、国家或集体的需要就是法律。几家单位先后吹灯拔蜡,按说白占几十年了,该补偿村民租金物归原主了。结果,不但没给一分钱租金,各单位头头儿们还和村里的几个能人一起,把几片到这会儿挺值钱的地面卖给了他人当宅基地,收了几十万,钱塞到谁腰包,也没公示。原土地的主人没敢吭声,村干部也装聋作哑(在南墙根儿晒暖嗙空儿的村民偷偷说:得了人家的好处了!)时年已八十多岁的周大爷是当年手续经手人,他当然对老猫腻新猫腻一清二楚。老头儿梗着脖颈说:应该还给郭固集南北街村民,还给原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那不等于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呀! 得着好处的人自然不搭理“糊里糊涂”的周大爷,就连周大爷的儿孙都埋怨爹爹爷爷“管闲事”:和你有一毛钱的关系?净逞能得罪人!甚至就连村里几个平时被倒卖土地的领导和能人们不正眼看两下的“老实巴交”的村民都气呼呼地数落周大爷:恁大岁数了,操恁些闲心!眼气人家吧? 周大爷在解放前解放初咋有能耐,我不知晓。通过这件事,我觉得老人家是郭固集五道街真正的大能人、直正人。那几个倒卖村民土地的干部职工,尤其那几个和公家单位勾搭串联坑害村民的村中能人、村干部算不得能人。他们有本事,但算不得能人,他们至多算是狡猾狡猾的干活儿。如果不是乡里乡亲的,如果不是他们在老家有钱有势,我真想偷偷地骂:贼!至于那几个“老实巴交”的乡亲,不是真老实,是啥?傻,或者,憨。 还是说周大爷的澡堂吧。 周大爷的澡堂规模不大,不过三四间寻常民房,里间砌了两个水池子,一个高温,一个低温。有没有淋浴,记不清楚了,似乎有吧?记得清楚的,是如今想起来鼻孔里还挺浓烈的那种澡堂气味儿。尽管我很敬佩周大爷老板,但说实话,那股气味不便恭维,不大好闻,甚至很不好闻。不是香皂味儿,也不是厕所味儿,可能是香皂和厕所混合出来的味儿,或者说,是一个个庄稼汉身上的泥垢被水泡了以后的味儿混合上厕所味儿香皂味儿,臭臭的,腻腻的,粘稠粘稠的,能像浓汤一样喝到肚子里。 郭固集的老少爷们儿都说,那是一种祖辈没闻过的气味儿。 澡堂里甚至还有专业搓澡工,本村人,高高大大一壮汉,技艺精湛,服务热情,在开封正式拜过师的,传承的是郑汴搓澡流派。可不知道为何我对某件事记得那么清晰。一名庄稼汉去搓澡,嫌搓澡工用力轻,就笑着说:“兄弟,用点儿力气,痒痒还没搓下来嘞!”搓澡工也笑着说:“哥,搓澡是搓泥,不是治痒痒嘞。”那人还是笑着说:“你给支书搓澡可不是这样吧?不光搓泥,还治痒痒;不光治痒痒,把人家的皮都撸下来一层。” 他说的是玩笑话,也是大实话。村支书五十来岁了,按说到了皮糙肉厚经搓的岁数,可他在人堆里显摆:“谁谁谁搓澡真卖力,给我搓下来一层皮,搓得我身上都滋洇出血儿了。”结果,不少村民去洗澡搓背,总会和搓澡工开玩笑:“兄弟,用力搓,搓得滋洇出血儿最好。” 周大爷的澡堂留给我的最深记忆,是休息室门楣上的一张字幅:“君子自重,莫教人轻”。一个受着书本上要多纯有多纯的正统理想信仰教育的初中生当然觉得陌生别扭,半文不白,似乎还不够通顺,现在念叨念叨,古色古香的,透着一种文雅和庄重。 澡堂里老少都有,只是全是同性。老人皱巴巴的肌肤,尤其小肚子上耷拉着的袋鼠一样的皱巴皮袋子,看着瘆人。更瘆人的是一些老年人的小腿肚子,只见骨头不见肉。你甚至都不敢想象,就是这样的一条条干瘦的皮包骨头的腿,刚刚还在郭固坡和堤沿的田地里掘土。跟着爹爹爷爷来的小孩子的肌肤总是鸡蛋皮一样光滑细腻,看着就想摸一把,摸一把就觉得能够从孩童们身上吸收活力。 我是在周大爷的澡堂里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老少爷们儿的赤巴肚子的,有些恐惧,还有些厌恶。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第一次看见那么肉体的丛林,应该是人生的一次重大飞跃,他在这个时刻才能够用心琢磨:原来人是这么个样子。每个人都应该经常看看其他人的赤巴肚子,尤其是领导和他们崇拜的明星的赤巴肚子,这样,他才能脑子急转弯:原来人都是这么个样子,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长着一样的东东。遗憾的是,绝大多数人只能看到和自己一样的小老百姓的赤巴肚子,没机会看到领导和崇拜对象的赤巴肚子。 然而,也真因此,“君子自重,莫教人轻”,这句话贴在赤巴肚子丛林中正合适、更应时。这应该是一种修养教育,因其是一个人赤裸裸时刻的修养教育,比穿着衣服道貌岸然时刻的修养教育更实在,更生动,也就更能入眼入脑又入心。冠冕堂皇的自重威仪没啥稀罕,许多人的身份重量不正是靠一身光鲜高档的皮挣来的?一个穿戴齐整的人在一群穿戴齐整的人面前的自重威仪可能还不够纯,不穿衣服而能够在一群同样赤条条的人面前保持言谈举止的适当尺度,不是装(没法儿装了嘛),是真君子。不能因为大家伙儿都脱光了,彼此的啥玩意儿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就可以放肆轻浮了。“谁长着啥谁还不知道啊?”“反正大伙儿都这样了,还装啥嘞?”市井俗人就是这样给自己找到了放纵借口然后理直气壮地自甘堕落。可惜,越来越多人的人性自由就是“谁还不知道谁长个啥?女明星的都看见了,还装啥哩?” “君子自重,莫教人轻”!周大爷试图在一群乡巴佬中间培养一种“士”的精神气质呀!功德无量!他的字幅应该熏陶了郭固集一代两代青少年吧,就像他澡堂里整天热气腾腾的水蒸气的熏蒸?至少我这个郭固集的小爷们儿赤身裸体的时候、在大家伙儿都喜欢赤身裸体的时代总是想起周大爷的字幅,并因此时不时地告诫自己,做人要做君子,做真君子;做真君子,首先要自重,无论穿没穿衣服,无论大家伙儿穿没穿衣服,甚至哪怕不穿衣服逛大街成为时尚,甚至哪怕大家伙儿都不穿衣服你穿衣服会被嘲笑成“假卫道士”、“伪君子”。 大丈夫处世,应该赤巴着肚子,所谓赤子是也;然而,赤巴着肚子的同时,心中也要时常穿着一件衣服,一件道德伦理的锦衣。 其实,凡是去洗澡的人,应该都能一眼瞥见那幅字。不过,当我在昨天问到几个岁数差不多的乡亲——他们当然都去周大爷的澡堂洗过澡,却没一个人还记得那条字幅。也许,在当时的道德修养教育话语系统中,周大爷的几个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更也许,见的次数多了,习以为常了。许多谆谆教诲就是这般简单明了,它们太寻常了,才没人把它们当回事儿,大伙儿都喜欢惊世骇俗,比如,女人不穿衣服躺在一辆锃亮豪华的轿车上,那才能激起人们关注的欲望和激情,借机宣扬的产品也才能入眼入脑又入心。 三年前,郭固集地区连续开发了两家大型温泉洗浴地儿。依然有人叫它们“澡堂”,大多数人尤其年轻人总是称呼“温泉洗浴中心”。刚开业的时候,我就激动万分,去过几次;三年过去了,尽管因为深层温泉硫磺含量较高,我偏偏对硫磺过敏,每次洗过澡,身上总要起一层疙瘩,严重时还会大面积溃疡,但我依然激动万分,到了北京,逢人便炫耀。 看着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在温泉乃至浴缸浴池里泡几回的庄稼汉的后代在宽敞明亮足有百十平米的温泉池子中洗掉身上的积垢,看到刚刚从庄稼地和周围的作坊工场下班的老少爷们儿在冒烟的温泉水中洗掉身上的泥巴和工业粉尘,洗掉脚上手上的老茧,我一次次发自内心地感叹:“这会儿不是那会儿了!”“时代不同了,乡下和城里都一样。” 温泉门票却很便宜,八块钱,老少爷们儿一月都能挣到两三千块钱,就连六十来岁的老大娘在垃圾工场中拣塑料,一月也能挣个千儿八百的,八块钱,谁也不心疼,隔三差五就能去洗一次。于是,父老乡亲们终于洗掉了祖辈积攒下来的厚厚一层的污垢,他们从温泉中出来,就开始走进了一个越来越新鲜的时代,尽管他们的家园里依然垃圾遍地,他们甚至整天都生活在垃圾堆里。但总算有了洗澡的地方呀!身上脏了,能找个地儿洗一洗,总算能干净舒坦几天,你就不便再怨天尤人。 不过,我现在不去温泉了,回老家洗澡,只去当年周大爷那样的小澡堂、老澡堂。在采自底下两千米的深井温泉池子里每泡一次,身上的溃疡血疙疤一两个月还不见痊愈,深井温泉水算不得郭固集的水,俺水土不服。周大爷那样的小澡堂老澡堂里的水采自郭固集地表,性平,不过敏。俺就是一个乡巴佬,消受不了高档矿物汤泉。 装有好几眼通风机的温泉中心当然闻不见了周大爷澡堂里那股粘稠的杂合气味儿,更见不到周大爷澡堂里那样的字幅,欧式装修、宽敞明亮的休息大厅里挂上一副黑底白字乃至繁体的“君子自重,莫教人轻”,想必大多数人包括中老年也会觉得有股馊味。温泉中心肯定更注重广告宣传,大门口有条幅,休息室也有,而且有好几幅,红布白字。其中一幅,“不要留恋哥,哥正在去某某温泉的路上”。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红底白字的条幅,我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不是觉得自家老土不好意思,是替它不好意思。狗啃麦根装出来的羊气不是真洋气。即便在北京上海武汉等大都市,看到“不要留恋哥,哥正在去星巴克的路上”,也不觉得优雅,不过一种都市时髦,时髦玩意儿大多不是真材实料。不过,还不算多别扭。在乡村澡堂里,满眼都是老老少少的同性赤巴肚子,与咖啡馆里那种约会都市男女的优雅捆绑在一起,有点牵强。摇晃着一丝不挂的身体、悬垂着雄赳赳气昂昂在人前走过来荡过去的中年男爷们儿,或者光着身子的一群肥肥瘦瘦的小青年一边打牌,一边抽烟,一边还大呼小叫;咖啡馆里道貌岸然的男女慢慢搅动不锈钢勺子,时不时“嗯哼”、“啊哈”、“OK”,李开复、马云、刘强东、奶茶妹妹,托着粉嫩的小腮帮,脸上挂着三号微笑,欧美人一样的亚洲深眼窝……哈哈,不搭界,不着调!还有一点,非原创,有抄袭嫌疑,澡堂抄咖啡馆,抄错了菜谱。 好在,去了几次,也就习惯了。就像周大爷的字幅一样,温泉的条幅也不过是一个宣传工具,至多算作一种符合时代特色的符号。看得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