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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澡堂(一)

时间:2016-03-08 14:09 来源: 作者:疙疤秧 点击:
老家郭固集据说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五个世纪里,父老乡亲们是否洗澡、一年洗几次澡、咋洗,后辈们当然不清楚。乡亲们喜欢说,泥人儿泥人儿,身上没泥还能算人?乡亲们很自觉,一辈子面朝黄土,于是自觉地把自己当成泥人,还隐约透露着一种自豪。他们可能

老家郭固集据说有五百多年的历史。

五个世纪里,父老乡亲们是否洗澡、一年洗几次澡、咋洗,后辈们当然不清楚。乡亲们喜欢说,泥人儿泥人儿,身上没泥还能算人?乡亲们很自觉,一辈子面朝黄土,于是自觉地把自己当成泥人,还隐约透露着一种自豪。他们可能也知道自己是女娲娘娘用杨柳枝甩出来的泥点点。自豪当然应该自豪,然而,泥人毕竟也是人,身上有泥垢,就该隔三差五洗洗涮涮。可打我记事起,郭固集就没见过澡堂。五道街第一家同时也是周遭三里五庄第一家澡堂隆重开业,是在我读初中那会儿,1980年代初期。

不止一次想起来,有点儿神情恍惚:我的先人们一辈子都不洗澡?一辈子不洗澡,他们竟然也活下来了,而且从事着生儿育女这样需要清洁环境的重大人类活动。更了不起的,这些一辈子都不洗澡的庄稼汉们竟然种植出养活了全人类的最纯净的东西——粮食,其中包括每天洗澡乃至用牛奶人奶洗澡的男男女女。

也难怪,粪肥总是越污秽越旺苗。这样说,并非玷污先人——玷污先人不等于拎起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我还没那么不要脸。我也不想把庄稼汉先人形象地比作粪肥,尽管他们一直在用粪肥操持着庄稼。事实上,我的先人们并非只用粪肥伺弄庄稼,粪肥还需要一种添加剂、催化剂——汗水和泪水,乃至鲜血和污血。粪肥是那样的肮脏,可先人们的血汗泪水却总是纯净的——经过肉身过滤了嘛。于是,他们培育出了世界上最纯净的植物,让其他人吃着这些植物也变得纯净。当然了,有些家伙吃饱喝足了变得比农家肥还肮脏。

整天和肮脏的粪肥掺搅在一起,先人们应该更喜欢洗澡,也应该更渴望洗澡。然而,直到我上初中,1980年代初期,郭固集五道街两三千口人却没有一个澡堂。

仔细想想,先人们也并非终生不洗一次澡。一年到头,他们总能瞅着机会洗几次,只是不像城里人那样在澡堂里、在浴缸里洗,也不像城里人那样优雅悠闲地洗,他们是在村里村外的坑塘、小河或者沟渠里洗,不少时候还偷偷摸摸、慌里慌张地洗。城里人也许觉得那算不得“洗澡”,甚至想一想漂着秽物的坑塘沟渠就恶心。不过,泡进水里,能够多少搓掉身上的陈年积垢,就得说成是洗澡。

现在气候恶化,即便华北平原也总是连年干旱,村里村外的坑塘十几年攒不下一滴水,个别小河沟里至多有一汪发馊酱油般的污水,那是沿途小化工厂的排泄物。偶尔,郭固坡的柳青河来水,也只是黄河里放出来的黄泥汤。不过,我小时候,好像三天两头下雨,下得还挺大,一下就是好几天,村里村外的坑塘里、小河汊里常常满当当的积水。冲刷了大小村街的雨水自然会飘满农家肥、树叶、囫囵庄稼杆和庄稼杆碎末,甚至大粪,一汪汪污泥汤需要十天半月才能沉淀得看上去像是水。即便这样,水面上、尤其水边还总是漂着一层层垃圾。

有了水,最欢的是村童们。几个小孩子像地下党商讨重大机密一样,悄悄扎在一堆儿,低声赌咒:谁都不能给大人说呀!谁说谁是狗!然后,看看坑塘边没大人,三下五除二脱得赤条条地,“噗通”、“噗通”跳进坑塘。然后,一边戏水,一边打闹。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洗澡也不能简单地算作洗澡,比城里人泡在浴缸或者澡池子里的洗澡多出了不少内容,有点类似城里的游泳,只是没游泳池干净没游泳优雅罢了。

我们当然也称作“洗澡”。想一想,实在也算不上洗澡。洗澡是洗掉身上的污垢,我们总是等到头发干了才回到家,可爹娘还是能够看出端倪。黑着脸把你喊到跟前,用手指在光脊梁光肚皮上一划,立马儿一道白印,那是泥水留下的记号。脾气好的爹娘会呵斥你两句,“以后可不敢再去洗澡了,谁谁谁家的孩子就是洗澡淹死嘞”!脾气不好的爹娘,当场脱下鞋,或顺手抡起一把笤帚疙瘩,兜头就是一顿揍;脾气更恶劣的家长,还追着边哭边跑的孩子打。

这次挨了打,过不了十天半月,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别怪孩子们!村童们这样的一次次冒着挨打风险的洗澡,是他们难得的快乐,比过年都开心。再说了,据说人类喜欢玩水是胎带的,因为人类在娘的子宫羊水里泡了十个月,也即是洗了十个月的澡,游了十个月的泳。所以,剥夺人类的洗澡权,悖逆天理人道,就是反人类。

除了挨打,坑塘里的洗澡带来了许多至今难忘的记忆。回味一下,似乎大多是不愉快。有一次,我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软软的淤泥,是一种硬硬的异物。急忙光着屁股爬上岸,掰着脚趾头一看,大拇指上划出一道足有一指长的伤口,鲜血和着污泥,红红黑黑一大片。我还不敢哭出声,只是哭丧着脸,坐在坑沿的泥地上呲牙咧嘴。

还有一次,我们西街的几个小伙伴相约去南北街一个大坑里洗澡。郭固集集市就在南北街,南北街的孩子仗着“集头”优势,老是欺负其它四道街大小差不多的同伴。我正在坑中间站着,突然,腿弯上像被谁撞了一下,不声不响就歪倒在水里。尽管我站着水也不过淹到胸口,此时手脚拼命胡乱抓挠,却无论如何踩不着坑底。我“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浑黄的泥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怎么着总算踩着了坑底。我一边抹拉着头脸上的水,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南北街一个比我大了几岁的有名的“孬孩子”像一只疥毒蛤蟆趴在水中,呱呱叫着,坏笑地看着我。后来,这家伙当上了村干部,在郭固集一带威名赫赫。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喝酒,和他说起这件儿时往事。他阴沉地笑着说:“小时候你就胆小老实,谁从水底下推倒你都不知道,喝了坑水咽到肚子里,也不敢吭声。还赖我!就是我推倒你嘞,可到这会儿我也不认账。”然后,哈哈大笑。

大多数村童身上都挂不住水珠。成年后回想起来,可能因为乡下娃平时轻易灌不进肚子里一点油水,大多长成了干性皮肤。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本街村童,他的父亲、姥爷、哥哥姐姐都在外边上班,家里的生活水平自然相对好一些,听说他家时不时吃只烧鸡、炸点面坨也就是油馍啥的。他一出水,身上总是挂着露珠一样的水珠,尤其是他圆圆的、白净的、光润的美臀上的一串串水珠,晶莹剔透,让其他村童打心底里羡慕他。我家尽管家境也还算可以,然而,好多次站在水里或者出水后特意留心自己身上,水迹总是一片一片的,几乎不见一个晶莹水珠。我因此很自卑。直到许多年后,我知道了自己是典型的油性皮肤,油性皮肤却挂不住水珠,我更自卑了,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土坯子。

爹娘的担心不是多月的,的确有被淹死的村童,别村有,郭固集几道街也有。一个年龄比我还小的同姓玩伴就是在村里最大的坑塘里洗澡时被淹死的,死时只有七八岁。直到现在,村民们提起他的父亲,还总是带着一种怜悯:多齐整一个小儿,早早被淹死了!玩伴活到现在,该儿女子孙满堂了。

都咋淹死的?有的当然是水性不好,误入深水区,老家叫“土井”。还有的,则是被陷害而死。罪魁祸首是谁?柳树!坑塘边大多生有柳树,不知道是人工栽植的还是野生的。多年的老柳树树根一大蓬,长在水外边挺好看,古拙奇崛;藏在水里的部分,可是个要命的陷阱,扎猛子脑袋不小心插进去,拔不出来,外边的人也看不到,只能被活活溺死。多难受吧!

洗澡的多是小孩子,偶尔有青年人甚至中年人和小孩子们一起在坑塘里洗澡。青年人洗澡似乎没人说啥,三四十岁当了爹的爷们儿在泥汤里噗通,总有老人和妇女偷偷说他们不识数、没正经。可大人们尤其有媳妇的大人们更需要洗澡。于是,有些大人乘着天黑下水,悄没声儿地泡一泡,搓一搓。村里一个在外边当过卡车司机的二十五六岁的半大青年刚娶了媳妇,他是村里带些“洋气”的人。有一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村西头窄窄的沟渠里灌满了水。刚刚黄昏,这个半大青年穿着一条短裤,到了沟渠边,穿着短裤下了水。按说也没啥。坏就坏在,他还带着一块香皂——彼时的小村,香皂可是稀罕洋玩意儿。他站在水中,把手伸进裤裆里边打香皂,弄出一片白沫。小孩子们哈哈大笑。在沟渠一头的小桥上乘凉的老少爷们儿包括妇女们当然也斜眼瞅见了,嘟囔:“恁大个人了,没正经!”也有善解人意的老好人笑着说:“人家刚娶媳妇,还大热天嘞!”

后来老是琢磨:乡亲们为啥不在自家院子里偷偷弄盆井水洗洗澡哩?也许因为当年大多几世同堂,自家小院子里更不方便吧。

听说村妇们尤其年轻的村妇们也有去洗澡的,自然更是在黄昏时分,更偷偷摸摸,可不敢让旁人瞅见的,而且总是躲在芦苇塘深处。那时,村外有不少大片的芦苇塘,一到盛夏,修长的密匝匝的青青芦苇把贫瘠的华北平原小村装点得像画上的江南。规模大一些的,还有野鸭水鸡藏身其中,据说有人就在里边拣到过野鸭蛋水鸡蛋,一窝一窝的。几个妇女,包括没出嫁的大闺女,悄没声地结伴钻进芦苇深处,不声不响地涮几下,很快就穿得规规矩矩溜出来,急急忙忙逃回家。还因此惹出过坏人坏事。某个年轻男性村民尾随几个洗澡的妇女,潜进芦苇荡偷窥,被人发觉,从此在十里八村成了有名的二流子,直到现在,村民们提起他还一脸的厌恶,甚至给他儿子们说媳妇的时候,媒婆还提起当年这档子丑事。

所谓民风淳朴的乡村竟然也常常发生这种事儿!穷闹的?还是总有些人的丑陋激素浓度比较高?不好说。不过,要搁这会儿,搁市里,激素发酵了,也有点钱,随便就能找个熟人捉不见的地方连洗澡带安慰安慰激素,也不至于丢人现眼了。即便不小心被熟人撞见了,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甚至会觉得你有能耐。

别说那些当娘的和姑姑婶婶们长年累月不洗洗澡难受,就是小孩子一年到头身上不沾水也皱得慌。在我已经上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记得,每天钻进被窝临睡前,我都要抠脚面,我的脚面上结着一层泥垢,指甲一抠就是一大块。现在想起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可我不照样活到了这会儿?

我真了不起!

俺村的老少爷们儿大娘婶婶姑姑们真了不起!

乡下孩子在坑塘河汊里洗澡,只会一种泳姿:狗刨。我见到过许多次狗游泳。看见狗游泳,我首先想到小时候在坑塘里的狗刨,总是忍俊不禁。这词儿真形象!我们当年的泳姿的确就像狗游泳,只是人的两条后腿会不由自主地“噗通”“噗通”打水,不像狗狗游泳那样优雅安静。有一次,在京密引水渠里,我看到一个村民让他的金毛狮子跳进清澈见底的渠水,那乖乖竟然在水里游啊游啊,动作优美,态度从容,像个水中金发外国妞儿!它游了半天,还不愿意出来了。直到狗主人呵斥了它几声,它才懒洋洋地爬上岸。

看来,就连狗狗都喜欢定期洗洗澡游游泳啊!

进城后在撒了药水矿泉水一般的游泳池里游泳,总觉得狗刨有点老土,双脚便不敢像儿时那样肆意打水,有穿着泳衣的美女在身边,更不好意思。我还发现,不少男士并非不喜欢用双脚打水,而是都在试图忍着不打水,他们的泳姿因此就有些生硬。想必他们也是我这样的进城乡下娃吧?

读师范的时候,上了一年专业体育,还特意买了一本大学体育系游泳教材。遗憾的是,在小县城找不到游泳池。彼时,已到1980年代中期矣!

试着学习过蛙泳自由泳等城里的游泳方式,甚至学习过高难度的蝶泳,无奈,没学会,一进水还是手舞足蹈地狗刨。年龄一大,脸皮厚了,也不在乎了,有泳装美女在侧,也照样像在村塘里那样双脚使劲打水,“噗通”、“噗通”,“噗通”、“噗通”……晶莹的水花四溅,落在自家脑袋上,脚面痒酥酥的,像一条放肆戏水的大鲶鱼。真过瘾!

狗刨其实是老天爷赐予人类和其它哺乳动物最省力最自然的游水姿势、自救本领。几年前,我从东岸向西岸横渡十三陵水库。水边有一群红男绿女,开始,我使用蛙泳;到了中间,身上越来越乏力,遂改用狗刨和仰泳,轻轻松松就从此岸游到了彼岸。

有一个儿时玩伴,姓刘,他现在成了郭固集一带有名的财主。其实,早在七八岁那会儿,他就在小伙伴中间出了名。我们下水都是丢冰棍,更难看的是岔开双腿张开两条细胳膊“噗通”一声把自己扔进去,溅起一大片水花,像扔进去一个装满砖头瓦块的口袋。小刘不同,也没见他跟谁学过,他竟然无师自通,像城里孩子那样,像电影上的跳水运动员那样,站在坑沿高处,两条细长小腿儿夹紧,两条胳膊左右大张;然后,双臂收拢并起,身体猛地往前一窜,“噌”,扎进水里,只溅起小小的水花。好潇洒哟!

我们都觉得他很洋气。这种气质估计和他以后能够成为财主有某种内在关系——向往城市文明呀!他的确早就搬到了县城居住。

不过,有一次,小伙伴们都看见他出丑了。他得意洋洋地跳了几次水,最后一次,刚爬上坑沿,正在志得意满地向伙伴们炫耀,他老爹像一只老猫一样悄没声儿地溜过来,走到他身后,脱下脚上的鞋,揪住他,“噼里啪啦”狠狠甩了他几鞋底。小刘哇哇哭叫着,挣脱老爹,光着脚丫子,像一只挨揍的小狗一样逃走了。

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直到二十三四岁,我已经在外边当上人民教师了,有一年暑假回老家,正好下了场暴雨,村里一个三尖坑里积满了雨水。还没等泥水沉淀,我就和几个小孩子,还有几个岁数差不多的大老爷们一起,天未黄昏,便跳进了黄黄的泥水里。当然穿着裤衩了。好在,仅仅二十几年前,坑塘里还没多少生活垃圾,只是有一些树叶和秸秆,在坑边漂着。我记得,如今当了村支书的一位年轻长辈还抱着一块干枯的桐树根,“噗通”“噗通”地狗刨打水,哈哈大笑。

前些日子,经过那个早已干涸了足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坑塘,看着里边半池方便袋卫生纸等过去的农家肥一样的垃圾,我感到匪夷所思:我竟然在这里边洗过澡!

可我就是在里边洗过澡,不但在这个如今填满花花绿绿垃圾的坑塘里,也在村中其它同样填满五颜六色垃圾的坑塘里。

值得庆幸的是,好像没听到哪个大娘婶婶爷爷奶奶说过:恁大个人了,还恁没正经!也可能是背后说了,没传到我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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