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贸易方式单一、生活内容贫乏的时代,赶集赶会就是狂欢节,在农村,简直过年一样喜庆热闹。即便到了现代,要啥有啥就怕你没钱的大商场已经遍布城乡,赶集、赶会依然是人们趋之若鹜的兴奋事儿,比逛超级的购物center、 mall 和plaza更有一番风味。北京、武汉、上海那样的大都市里如此,农村更是这样。 老家郭固集,显然,是以集市命名的,百年老集。小时候,集南头有早市,初夏和中秋水果下来的时令,每天太阳升起前用以杏、桃、梨、柿等水果交易的露水集。平时,则是隔几天一次集市,初一、十五的大集,却称为“会”,不知和庙会有无关系。20世纪80年代起,经济贸易方式骤然转型,郭固集与时俱进,隔一天就来一次小集,初一、十五仍称为“会”。 除了平时的集会,每年农历四月初四或十四,郭固集有一个更大的“古会”——“四月会”。对于郭固集村民来说,四月会是与春节、中秋鼎立的郭固集人的重大节日。同样不知道,四月会是否与庙会有关。郭固集南北街最北头有一座小庙,比寻常百姓家的配房还要窄狭,村民却称其为“北大庙”。然而,从未听说过四月会与北大庙有什么瓜葛。 四月会共三天:起会、正会和了会。正会那天当然最热闹,在县城道口街,在周边不太远的城市比如安阳、新乡、濮阳工作和经商的郭固集乡亲,不少人会回家赶会、待客。 脑海中存留的关于四月会的孩提核心记忆,是走亲访友的激动、会场上的喧闹。商品琳琅满目,除了农畜产品、布庄、衣服大棚等,就是各色饮食小吃:炸面坨的最多;然后,炸鱼炸虾米的、摊小米煎饼的;大红伞下则是烧鸡锅、猪下水和牛驴肉摊子。会场上尘土飞扬,一种万声混杂出来的市井“嗡嗡”声响,比“得无极大道”秘传的武当内力“声功”还要强大,在会场上倒感觉不太明显,走出几百米,止步侧耳细听,好像大水汹涌,好像云魔来临,更好像无数蜜蜂马蜂一起舞动翅翼。 连续几年,集南头一个油馍摊在四月会会场上超越众声喧嚷,一鸣惊人。“刚出锅的油馍!焦黄酥脆的热油馍” !四十来岁的女摊主嘹亮的叫卖声,从集南头传到集北头,响彻整个会场。摊主显然不是本村人——郭固集土著们不说油馍,叫炸面坨——也不是附近村子的,听说是从十几里远的高平乡某村赶来的。郭固集当地生意人抹不开脸儿,不大喜欢高声叫卖。这位外来大嫂大方高亢的花腔女高音,几乎算得上惊世骇俗,让郭固集地区的村民和生意人耳目一新。 郭固集四月会在周边十里八村古会中最大的特色,是麦收农具一应俱全:镰刀、木锨、筢子、扫帚、簸箕、筛子、牲畜用品等等。 是的,四月会最初的起源,正是因应农事的要求而设,初四或十四不确定的集会日期,也是根据吃麦早晚,亦即小麦成熟的日期而定。节气脚步快,小麦成熟得早,则初四;迟一些,则十四。小麦收割是华北平原农事之首,是该地区农村最重大的事件。四月会是为麦收做好物质和精神准备的一次筹备会。赶会的狂欢之后,麦忙时节的劳累接踵而至,村童们尤其刻骨铭心,他们在其它季节可以偷懒,麦子焦黄的三夏大忙中,他们往往充当小劳力,拾麦、送饭、帮大人打下手。 郭固集片区有不少规模较小的村庄:孟庄、王庄、关帝庙、谢寨、魏寨、丁寨、郭固营、大槐树等。历史上,这些村庄平时是没有集市的,只在每年的特定日子里,有一次类似郭固集四月会的“古会”。同样不知是否与庙会有关。清清楚楚知道的,是其中的几个村子,好像是魏寨、谢寨吧,就连一年一度的传统“古会”也没有,它们的“会”是近些年来才兴起的,当然算不得古会,更与庙会不搭界。 能够凭空“起会”,是乡村经济快速发展、村民生活水平大幅提高的结果,也是时任村干部的本事——起个会,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同时,更反映出小村村民们某种谋求平等和被尊重的追求。要知道,在漫长的区域历史上,没有“会”的村庄总是有一种僻远小村的自卑感。郭固集这个大集小集古会齐全的集市,对于周边小村,是一个“大地方”;能够嫁到郭固集,就像乡下姑娘嫁到了城里,是周边小村待字闺中的女子一致的向往。作为郭固集五道街任何一街的村民,尤其集市所在的南北街“集头”村民,往往在其它小村村民面前有一种天然的自豪感、优越感,就像城里人在乡下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那副德性。 的确,生在集市上,就天然地占有了地利方便,自然也能够带来人和的优势。集市本身就是一个互通物质和信息有无的要冲地带、交流平台,“集头”上的村民当然也就“见过大世面”;眼睛看得多了,识见也就广阔,具有相对开放理性的心态,在人际交往中也就获得了某种权威。周围小村村民喜欢结交郭固集村民,原因正在于此。 看来,区域发展问题即便在同一片平原的同一个角落,也是历史地存在着的。区域发展的不平衡,不但导致物质生产的不平衡,也带来人格和精神观念发展的不平衡。 赶会,是村民们贫乏的物质和娱乐生活中难得的乐趣。郭固集四月会了,周遭的村子几乎万人空巷;哪个小村逢会了,一时间便成为地区焦点。有亲戚的一定要去走亲戚:我这儿有会,你亲戚不来,不就等于宣布断亲了? 看吧,大人带着小孩,?一篮白面馒头,穿上新衣服或干净衣服,路近的步行,远路的,或赶马车驴车,或骑自行车;通往逢会村子不同方向的条条田间小道上,摩肩擦踵,人欢马叫;一路上,人们相互高声招呼着,兴高采烈。就连小脚老太太、步履蹒跚的老爷爷,也要夹在人群里去凑热闹。 到了姥姥舅舅家、姨家姑姑家,或者姐姐妹妹家,近亲远亲拐弯亲戚欢聚一堂,皆大欢喜。多日不见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等小亲戚们在一起打打闹闹;大人们喝口水,拉拉家常,说说笑笑。主人张罗着饭菜,客人们则去会场上逛游,给小孩子买点吃物、玩具,大人们偶尔也扯块花布、置办点农具等家用物品。 最开心的是听唱看戏。中老年人赶会,恐怕叙亲情不是主要的,冲的是戏台。豫剧、曲剧、乐腔、越调、大平调;铡驸马、铡赵王、老包铡包勉、三哭殿、火焚绣楼、穆桂英挂帅;生旦净末丑,苦戏欢乐剧……啥都有! 郭固集四月会和周边村庄古会上的大戏,都是一天三开锣,上午、下午各演一场,晚上还有夜场,叫“灯戏”。戏台就是会场的中心,或者说,会场即围绕戏台形成。戏台按说应该搭在街道正中间,遗憾的是,就连郭固集这样的大村庄,街道也总是很窄狭,盛不下那么多观众。所以,许多时候,戏台干脆搭在干涸的坑塘里——那里往往是乡村最宽敞的地方。戏台下,观众和做生意的杂居其间,五颜六色,想必最细心的世俗画家也很难准确描绘下来。 小孩子喜欢听唱的不多,青年也难得耐着性子把一场戏从开场听到收场。一场戏唱到一半,四下看看,戏场上的忠实观众,大多只剩中老年人。 煞戏了,没亲戚家可去的,在会场上吃点炸面坨、烧饼夹牛肉,喝碗丸子汤,也算是难得的一次打牙祭;偶尔老哥儿碰面了,就弄几个小菜,打几杯散酒,凑着小吃摊,边吃边喝。吃得喝得,等着下午场和灯戏。走亲戚的观众当然要到亲戚家喝酒吃肉,美餐一顿。酒足饭饱,日头偏西,男人脸红脖子粗,一步一踉跄晃悠在回家的小路上;女人?着折了一半馒头的篮子,抱着大多熟睡的小孩,在初夏的和风中,在冬日的阳光下,懒洋洋地穿过青青麦田…… 物质困乏中的村人们因为习惯了平淡,欲望无法将他们折磨得哀怨幽愤,诸如赶集赶会这样的欢乐,即便对于大地方的人们来说像小孩子过家家,对于他们,却是一次油然的诗意享受。 赶会的人流中,总是有一些特殊的人群。他们在逢会的村子里无亲无戚,但他们去赶会,是绝对不会蹲在尘土飞扬的会场戏台下吃面坨喝丸子汤的;相反,他们总会成为座上宾,不但吃这家,也喝那家,而且往往吃喝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奇怪的是,他们肩膀上扛个脑袋,空着双手去谁家吃喝,谁家便会受宠若惊,拿出好酒好肉伺候他们。一个逢会必赶的此类人物,一语道破玄机:“我去你家吃你的喝你的,是看得起你,是高看你一眼!” 是啊,家门口逢会了,你家里除了亲戚,一桌外来的客人也没有,咋混的啊?! 有人说,中国农民散居在乡野村落,居住的地理特色注定了他们天生散漫、缺乏合作的性格;具备如此孤僻性格的人一旦遭遇自认的威胁,往往会被刺激出乖戾偏狭,比如深山老林里的“山闷儿”,他们会无端地将一个外来者推进山涧。这就是蒙昧未开的残忍。一旦他们被组织煽动起来,往往又会爆发出极端的群氓暴力。历代农民起义的表演便是如此。 假如你是一名土生土长的郭固集农民,肯定会对此歪理邪说嗤之以鼻。去看看郭固集四月会和周边村庄古会上那些白吃白喝却还趾高气扬的人们吧,或者,干脆你自己跟随这样的一个白吃白喝团伙,随便走进哪一家,主人一定会跑前跑后欢天喜地招待你这个陌生人的。的确,不少食客与主人压根儿无一丝半缕的来往,但只要跟着一个和主人熟识者一起光临,就一定会得到热忱的招待。吃喝一通,主人面子上有光,带着客人去的朋友面子上也有光。 在村落的淳朴中,生活的孤僻,让村人们产生更多对外边世界的羡慕、向往和友善。 白吃白喝食客一般是周边村子里有头有脸有鼻子有眼的主儿,郭固集语言中俗称“混家”,一个十足的褒义词。也有一些混子。“混子”和“混家”一字之差,意义截然相反。像上边说到的那位食客,白吃白喝人家,还自以为大牛地卖乖,那就算不得“混家”,至多是一个小混子。淳朴乡人们的厚道好客,固然款待了君子,也让一些野狗趁虚而入。 真诚实在的白吃白喝食客不一样,他们借此机会与主人成了朋友,从此礼尚往来,你村里逢会了,我去白吃白喝你的;我村里逢会了,你也来白吃白喝我的;一来一往,友情自然就建立起来了。 这是乡村淳朴民风在集会上的主流反映,不少中老年郭固集人对此都温情怀恋。 二 大约从新世纪开始,风气陡然一变。无论郭固集四月会,还是周边小村蜂起的各种集会,白吃白喝食客慢慢消失不见了。有亲戚的固然要带着礼物去窜亲戚,去朋友家赶会做客,过去总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现在,你不带份百八十块钱的礼物,不但主家觉得你小看人家从而不待见你,估计你自己也张不开嘴吃喝。再者,生活水平相差比较大的人们,即便曾经是朋友,最好也不要去凑热闹,否则,会惹难堪的。不是富朋友非要给你难堪,而是你自己非要去趟那个难堪的场面。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市场经济物质交易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等等等等现代时尚丑陋的的副产品对淳朴民风的戕害,是一种黄金白银岁月不再的悲哀,是一种道德魅力日益减弱人情日益薄如纸的危机。 其实,固然礼尚往来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多少表现出一种实在或义气,但孽生出诸如“我去你家吃你的喝你的,是看得起你”的所谓“淳朴”民风一点也不淳朴,它们不过是物质和精神匮乏时代小农落后观念的蒙昧产物,是一种区域、人际的不平等带来的人格上的不平等;理直气壮地侵占他人劳动所得和公共资源的城乡大小混子们,也正是这种观念的畸胎儿;畸胎儿侵占却还洋洋自得,被侵占者被侵占却视侵占者为能人。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此更残忍、更霸道、更可怜可悲的丑陋了! 一种新鲜的民风民俗正在郭固集地区建立起来。农民们不再被虚幻的面子束缚着,以至于做出种种滑稽的举动。你给我一箱啤酒,我还你一箱饮料,这不是庸俗的小家子气和势利眼,也不是什么薄气。只有现实物质利益的平等互惠、对等交换,才能产生精神尊严的平等互惠、对等交换 ;只有平等了、一切轮真格的了,种种腐旧的丑陋以及它们带来的伤心,才会成为过街老鼠,人们才不会如苍蝇逐臭。 郭固集农民们的独立人格通过一箱箱啤酒、一箱箱方便面的对等交换一步步走向觉醒。 今天的郭固集地区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商业、加工业、贸易、物流、娱乐、文化等等产业,一应俱全;村民们的主业已不再是农业,他们的收入来源主要依靠务工、特色农业以及经商所得。传统农业正在消失,一个多元化的区域生产生活模式已具雏形。 新的生活模式催生新的民风民俗。赶会白吃白喝的老派“混家”不见了,白吃白喝却还牛气哄哄的混子们,早已被最憨实的村民看不起;在大小饭铺、酒店里吃喝赊账的习俗也已荡然无存。外出务工回乡的新生代们口袋里有血汗钱,他们似乎一夜之间明白了:没钱就不要吃喝;赊账还要吃喝,那不是大混家的气派,那是一种羞耻,一种堕落,一种小混子才能做出的丑事儿。 郭固集四月会依然热闹喧嚣,到孟庄、王庄、大槐树、谢寨的古会新会走亲访友的人们依然络绎不绝。当然,他们的交通工具已经鸟枪换炮,机动三马车、农用卡车早就落伍,越来越多的人们开着自家的桑塔纳、广本、途胜串亲戚、访朋友。后备箱里的各种礼品,也不是跑到县城道口街买的,本村和孟庄开发区的大小超市里的商品,与县城道口镇的大超没有多大差别,连生鲜和主食厨房都配备齐全。 赶会酒足饭饱,有人依旧会在尘土飞扬的戏台前听唱看戏,有人则会到106国道旁的洗浴中心泡澡、按摩。采自地下两千米的温泉水,浸润着中老年手上的老茧,浸润着年轻人越来越细腻的肌肤。郭固集地区农民们享受的大型洗浴中心,上下两层楼,一两千平方的大厅,几百平方、简直就是游泳池的浴池。价格却便宜多了,你就是在那里泡一天、睡一天,也只需五块钱。都市里的中产阶级和更多的低收入人群,你有过这样的享受吗? 郭固集地区的洗浴中心与城市里的同类场所不同的是,在这里,人们是在洗掉肮脏;另一些地方,不但洗不掉污秽,反倒会染你一身恶臭。 也许有比较“洋气”的人不屑:农村即便建了超市,农村人就是天天逛超市,农村依旧是农村,农村人照样是农村人。他们会用什么“头脑中的观念”等等陈词滥调来鄙视农村,鄙视农民。错误和偏见的流俗恶俗就是这样产生的,它们和观念与物质之间的理性分析不是一码事。 幸运的是,当城里有人如此鄙薄农村农民,“乡下人”也正在以更加清亮的眼光审视城市和城市人,罩在城里人头上的光环正在“乡下人”眼前黯然失色,“乡下人”已经不再在乎城里人。城里人鄙视“乡下人”,是不折不扣的等级下的臭蛋;“乡下人”开始不在乎城里人,则是健康人格独立的征兆。 郭固集村民已经不再是千百年前的村民,已经不再是五十年前、三十、二十年前的村民,得益于时代的潮流汹涌,得益于自身体内那一把把追求幸福的火苗,得益于他们的双手和大脑,他们大步跨入一个新时代,一个与先辈们迥然不同的新时代。他们也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这些建设了自己的家乡,又建设了城市的人们应该有一个新的称谓,或者说,他们应该找回被上天平等赋予每个人的那个名字:人!或者,公民! 河南全省已经尝试改变户籍登记方式,所有户口均登记为公民,无农业和非农业的区别。这是亘古未有的大变局。那些留恋非农优越感的人们如果对此恐慌和失落,手术就下对刀口了。进步,就是要让形形色色的老爷少爷们不舒服,就是要让腐朽没落者喊痛。 那些留恋所谓淳朴乡村生活的人们,看到古老的村落不再,短暂的失落后,是不应该为它们的消失过于悲戚的。高尚高雅唯一不可或缺的基质,是对众生幸福的欣慰,对他人平等人格的尊重;高尚情调追求者应该对有人高贵有人鄙俗、有人狂笑有人哭泣的过去毅然作别,高尚精神追求者看到被囚于不同世界的人们能够得以挣脱层阶的束缚,应该由衷地欢歌。 新村民,新农村,新时代,新国家!时代的潮流,新生的力量,正在以摧枯拉朽的气势,将强横狰狞的、温情脉脉的陈腐涤荡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