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郭固集据说是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集市。 像豫北平原上大多数村庄的历史传说的,郭固集先民们是明洪武年间著名的大迁徙运动中来自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老鸹窝的移民。至于更久远的此方原住民,同样根据普遍的传说,早已迁徙到了遥远的西南,成为所谓的“客家人”,直到今天,这些客居为家的乡亲还会在特定的日子里泪眼汪汪地返乡寻根。 事实上,这些传说也不过是大河般横流的华北平原地域史,放在更辽阔的岁月视野中,更是刚刚一闪而过的短近时光;至于郭固集,只是其中随波逐流的一颗砂砾,关于它的稍稍详细一点儿的个体历史,即便斯土斯民的口头流传也极少,地方志更缺少兴趣记录这个小小的自然村落。某些僻远小村之所以闻名,在于它产生了有出息的子孙。遗憾的是,郭固集有名有姓的最早见于官方文字记载的知名子孙,也不过出现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其知名度也仅是一堆文字中不起眼的三个字码,或者一群地方知名人物合影中后排一个模糊不清的头像。 是啊,我们这个小村落,对于官家疾驰而过的驿马来说,对于偶尔路过的行脚人,实在就是黄土地上数不清的随随便便的一个小土丘,子孙们则是其上自生自灭的荒草,年年岁岁,世世代代,毫无任何特殊标志地隐没在苍茫大地上。 幸运的是,几年前,郭固集后刘街村民在村头偶尔挖出一块石碑,清晰可辨的碑文,为小村的历史提供了一点相对确切的资料。石碑原本树立在一座观音堂前,不大的一块石碑,竟然记录了观音堂的三次重修经过,其中最早的一次,发生在清乾隆十六年,即公元1751年。如此算来,郭固集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至两百六十多年前。从石碑上获知,彼时,我们的村庄隶属河南卫辉府滑县太平乡,叫郭固里。 站在如今新修的马棚大小的观音堂前,眺望岁月深处,辨不清当年的郭固里是一副什么样子,也看不到当年的郭固里是否有集市,集市是否足够繁华。 仍是通过一本地方史志类读物,又一次碰到了“郭固集”三个字。资料记录20世纪40年代一位红色革命者的英雄事迹。革命者到距离郭固集十几里地的滑县高平乡从事革命活动,遭遇国民党地方保安人员的盘查。他机智地回答:“我是郭固集当铺的账房先生。”于是,顺利过关。 故事其实与郭固集没有丝毫关系,革命者也并非郭固集的账房先生。不过,从中不难管窥出,彼时的郭固集在周边已经有了些名气,还存在某种程度的集市商业的繁华。根据如今尚健在的村中老人的讲述,当年,郭固集不但有初一、十五的定期集市贸易,也有常年经营的饭铺、馍铺、煤铺、当铺、剃头铺、铁匠铺,还有木什行、油坊、磨坊、染坊,等等等等,与百姓日常生活相关的五行八作,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20世纪70年代,新一代村民开始有了记忆的时候,郭固集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的集市繁华期。尽管与十里地开外的公社行政机关所在地的集市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与周边更小的村落相比,它却算得上一个“大地方”。私营的各种行当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地方国营和集体性质的百货商店、农产品收购门市、代销点、饭馆、粮管所、卫生所;后来,生产资料公司、食品公司、信用社、建设银行、石油公司等部门也先后在此设立营业机构。 至于集市,除了传统大集,还因应乡村贸易的发展,隔三差五就来一次小集,所谓“初一十五赶不够,中间加个二十一”。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生活越来越红火的村民们更加亟不可待,干脆隔一天一次小集。因此,新生代的印象中,郭固集南北大街一直热闹喧哗。 集市带给郭固集村民尤其集市所在的南北街村民的,是一种自豪感,还有某种程度的优越感,周边小村的村民称郭固集人为“集头”,带着一种羡慕,可能还有嫉妒。可不要小看这种巴掌大一片的地域优势。三里五庄的村民们买个针头线脑,打点儿油盐酱醋什么的,更别说置办生产和日常用具,可是都要到郭固集来啊!即便无所事事,想要赶集赶会凑凑热闹,郭固集是三里五庄最方便的去处。 得益于这种地理优势,遇有村民之间的往来尤其矛盾冲突,无论是成人之间的种种正事儿,还是小孩之间打架斗殴等乱七八糟的邪事儿,“集头”们总是当然的调停人,周边村民也会有意无意地以“集头”们为权威,自觉退让三分。十里八村的闺女找婆家,郭固集是首选,嫁到郭固集,等于嫁到了“城里”。附近哪村儿有了古会,“集头”们是最受欢迎的座上宾,去谁家白吃白喝,就是看得起谁家,就是这家人的面子。吃了喝了人家的,“集头”们会拍着胸脯:“到集上遇到啥麻烦,找我!”主人则会受宠若惊,脸上容光焕发,腰板一下子硬棒起来。 其实,郭固集人是无意间占据了“集头”优势,应该说是借了祖宗的光。他们并非着意耍横逞强,但没办法,地域优势本身就是硬道理,就像城里人对于乡下人的优势,也有点像美国人对于其它国家的优势。大伙儿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遇着事儿,总是各种优势者沾光,总是天然强势者有理。 世世代代,无人对此表示不满,就像你不能对城里人和美国人以及领导的特权表示不满一样。不过,对于某些总喜欢肆意施逞“集头”优势的郭固集人,周边村民私下赠送他们一个不够恭维的绰号:地头蛇。地头蛇几乎就是地理优势区域的必然产物,某个地方历史越是悠久,这种玩意儿就越多,就像陈年酱缸里往往有蛆虫,就像老屋山墙角的厕所里总有蚰蜒、蜈蚣和绿头苍蝇。地头蛇在本乡土著中间也许算不得人物,在外来者面前,却是大爷。 尤其在郭固集经商的外来户,对于地理优势的压力感受更深。你在郭固集开店,安分守己,待人热情,从不招谁惹谁,也挣了点儿钱,但对于集头上的人,哪怕他是一个在村中无名无姓的憨汉,你在他面前也不要轻易放肆,甚至总要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二等公民。遇见地头蛇,更不敢随便得罪。不然,哪怕一句在本土乡亲之间随意的玩笑,对“集头”说出,弄不好就会惹出麻烦的。在劣势者面前,优势者往往不会顾忌正常的伦理。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一辈辈儿的人们念叨了不知多少代! 大多数外来商户都明白自己在郭固集的地位,就像大多数华人在美国都自觉地把自己划入非主流社会一样。遵守这种事实上的不平等,大伙儿才能相安无事。遗憾的是,总有个别愣头青不服气——爷们儿规规矩矩地做个生意,凭啥要看你们的脸色?于是,屡有外来商户挨打的事件发生。开封来的一个中年人,带着他的浙江小情人在郭固集开裁缝店。裁缝倒是精明,和“集头”们拉拉扯扯;小情人却有点气势,与邻居裁缝店女店主因为同行冤家发生口角厮打。邻居女店主在郭固集有亲戚,结果,亲戚带人围攻开封裁缝店,吓得这对儿男女落荒而逃。 别说做小生意的外来户,即便在郭固集各单位“吃皇粮”的各种“公家人”,包括镇派出所郭固治安室的协警们,在“集头”们面前,也不便轻易耍威逞能。其中聪明的,会结交郭固集“混家”作为靠山。即便这样,还是接二连三有“公家人”因为种种值得和不值得的猫腻,比如几句口角,或者在一起喝酒顶牛了,被地头蛇们一通臭打。即便打人凶手得到了处罚,被打者从此也就颜面丢尽,在郭固集再也抬不起头来,往往很快就灰溜溜地调走。其中,粮管所几乎就是受气包,被“集头”们痛揍了好几次。至于各单位和村集体之间产生了诸如用地、租金等冲突,村民们群情激奋,锄头铁锨镰刀叉杆的丛林包围了公家单位,“公家人”紧闭大门不敢出声或者抱头鼠窜,更是“集头”优势令人欢欣鼓舞的伟大胜利。 上述种种矛盾,尤其村民们与公家单位的冲突,并不能完全归罪于郭固集人的“集头”优势和地头蛇霸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恰恰是“集头”们表面的地理优势与公家单位潜在的更大强势之间的矛盾,制造着不断的“官民冲突”事件。它们是不健康的社会阶层关系的产物,是陈旧时代种种天然的和人为的等级之树上遍生着的赘瘤,不但在郭固集,在大江南北、五湖四海,同样的矛盾和冲突都在发生着。 悲哀的是,这样不平等的人际关系和阶层关系像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人们却无可奈何。郭固集人理直气壮地享受着“集头”优势,却也只能风里来雨里去地土中刨食儿;“公家人”躲在他们的围墙里,风雨不动地靠一种叫做“工资”的收入吃香喝辣。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郭固集人慢慢发现,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有着几百年历史的郭固老集却正在一点一点地萎缩,自己的“集头”优势正在一滴一滴地流失。 起初,隔日一次的小集上,大型的布庄、鞋摊越来越少,往常人挨人脚碰脚的南北街集市,骑着自行车大撒把也不必担心会撞着赶集的。“集头”们有点儿吃惊又有点感伤地说:“咱郭固集是不是要不中了呀?!” 接着,初一、十五的大会上,就连过去小集的热闹劲都不见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摊,三三两两赶会的几个老年人。原先从南北街最北头的北大庙到最南头的公路上长长地、满满地一街筒的人流,一天天向南赶,蜷缩在南头公路两旁。“集头”们叹气:“郭固集快不中了呀!” 最后,别说北大庙附近赶集赶会的人流,就连街中间的饭馆商铺,就连街南头的饭馆商铺,一个接一个,不见了;平时的小集自不必说,就是初一十五的大集,再也不见几个摊点和几个赶集人。“集头”们,哦,应该说曾经的“集头”们平平淡淡地说:“郭固集彻底不中了!” 与此同时,从郭固集西去二里地的106国道两旁的孟庄开发区,一片片工场和商贸区,正像雨后蘑菇般从田野里拱出来。饭店、商铺和超级市场,一家挨着一家。郭固集的商户们前脚跟后脚搬来了,周围村庄的商户们、来自外乡镇、外县甚至外省的商户们在此安营扎寨。这里不但有传统的百货店、饭馆和小吃摊点,也有婚纱摄影楼、手机电脑广场;不但有菜市场,也有农用车辆商场,规模不小的汽车城,似乎一夜之间,也开了三五家。也就是说,县城和市里有的,这里一样不缺。让城市人羡慕嫉妒的是,开发区不但有K歌的娱乐城、网吧,也有大型的洗浴中心。几百平方宽敞明亮的温泉洗浴室和恒温游泳池,门票只需五六块钱、十来块钱,百分百的百姓消费场所,不像城里的,一般人儿不敢随便进去。 与最繁华时隔日一次小集的郭固集不同,孟庄开发区的集市就像县城道口街的集市一样,成为常市。每天从早到晚,大小公路旁、商贸区和超市里,赶集人川流不息。以前出了家门便是集市的郭固集“集头”们,如今要想赶集,只能到这里来。除了个别有点儿怀旧情绪的人们,郭固集人似乎已经遗忘了他们集市旧日的繁华,“集头”的优越感、自豪感,正在从中老年人心中一点一滴地消逝。至于新生代的郭固集人,他们压根儿就未曾拥有过那种感觉,对于他们,孟庄开发区才是青春激情释放的活动中心。 也许,让郭固集的中老年“集头”们能够感到丝丝安慰的是,他们曾经拥有的“集头”优越感,孟庄村民们却无缘享受。开发区就在孟庄地盘上,然而,孟庄人和郭固集人一样,和周围十里八村的人们一样,来到这里都是一样的赶集人;不见了依仗地理优势的“集头”,不见了欺负外来商户和赶集人的地头蛇。外来者和孟庄土著们发生了冲突,让派出所和法庭说话,当然了,也可能会让钞票说话。但无论谁说话,再也没有哪个孟庄土著像曾经的郭固集“集头”那样,瞪着大眼、挥舞着拳头不可一世地威吓外来户:“你是哪儿来的货呀?!”如果说,过去的郭固集“集头”谦让外来商户算是一种美德,那么,今天的孟庄土著们在外来商户面前耍威风,只能被嘲笑做“二百五”、“穷光棍”,这样的做派被越来越多的人们越来越看不起了。 对于郭固集这个有几百年历史的古老集市的消失,对于“集头”优越感的不再,郭固集人总会有一种失落感的。他们中间一些人气呼呼地唠叨:“都怨那会儿的村干部没本事,好好的一个集市就这样拉倒了!”也有一些人在扎堆儿闲聊的时候,盘算着是否想法复兴老集的荣耀。 父老乡亲,郭固集的消失,“集头”优越感的消失,不是哪一届村干部没本事造成的,它们是被时代的风从集北头到集南头、从集南头到集北头一阵一阵吹得烟消雾散的。也许,有朝一日,时代的季风会吹送来郭固集的又一次繁华,但是,它再也不会带来曾经的“集头”的优越感;郭固集的又一次的繁华,只能是一种崭新的繁华。 郭固集人不应该为曾经的繁华没落而伤感,更不应该为曾经的“集头”优越感的没落而伤感,他们应该为此庆幸。“集头”优越感带给“集头”们的不是优势,在“集头”优越感的投影中,爬满了“集头”们的不幸,那是一层层、一群群更大的“集头”们带给这群庄稼汉们的不幸。 古老的郭固集消逝了,陈旧的时代也正在消逝;到来的,只能是让“斯土小民”们生活越来越美好的新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