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地图前,想从密密麻麻的地点中找到我的故乡鲁湾。它太小了,像是沧海一粟。在辽阔的豫东平原上和它类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我的手指沿着一条蓝色的河流滑动。那条河流是贾鲁河。史学家说它就是楚汉相争时的鸿沟,到了元代河防大臣贾鲁主持治理这条河,疏浚了河道,修筑了河堤,让百姓可以安居乐业。百姓为了纪念他,就将它改名贾鲁河。从地图上可以看到贾鲁河发源于嵩山东麓的新密,向东北贯穿郑州,折回向南经中牟流入开封,穿过平坦辽阔的豫东平原,最后注入淮河。我的手指沿着贾鲁河滑动,在河流的一段弯曲处,我找到了故乡的位置。我的手指停在那里,内心仿佛翻涌起一层层的波浪。 听老人们说鲁湾从前是河岸的是一个漕运码头。那时候河岸上停着一艘艘帆船。鲁湾出产的粮棉、麻油、木版年画与豆腐干便是通过这条水路运达全国各地的。可是到了明朝末年由于堤防失修,泥沙淤积,河道渐渐壅塞不通,曾经通济南北、舟楫云集的景象成了南柯一梦。到我童年有记忆的时候鲁湾的码头已经不复存在,河岸只留下一片废墟,让人难以相信它曾经繁华热闹过。 我小的时候村民们要跑到离鲁湾很远的城镇去买东西,十分不便。孩子们每次买新衣服要跟着大人们颠颠簸簸跑很远的路。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大人们才从县城买回几斤猪肉。我七岁的那年春节,父亲去县城置办年货,给我们买回几斤水果。我盯着桌子上那一把表皮黄色、又长又弯的水果好奇地看,竟然叫不出香蕉的名字,也根本没有吃过香蕉! 有一年秋收之后,村民们经过多次商量,决定在村头的河岸建造一个集市,于是村里的各家各户出财出力。村民们拿着铁锨、斧头与木锯在河岸东侧开阔的地方打桩修路,建起卖东西用的货台,也为商贩筑起遮风避雨的雨棚。经过一个月的努力,这项工程大功告成。村民们高兴地庆祝,在新建的集市上搭上戏台接连唱了七天大戏。附近村庄的人们也都纷纷来凑热闹。到第七天的时候村长在戏台上拿着话筒大声宣布鲁湾每到农历的三、六、九日逢集,热烈欢迎各路商贩来捧场,也欢迎各个村庄的人们前来赶集。 从那以后,每到鲁湾逢集的日子卖猪肉、卖瓜果蔬菜、卖衣服的商贩们纷纷来做买卖,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都来赶集。集市很小,从南到北一览无余,却分区明晰,菜市、鱼市、衣市与牲畜市等应有尽有。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来形容它十分贴切。这个时候的集市像个婴儿,简陋而小巧。每到逢集的日子人满为患,刺激着集市规模的膨胀。集市外围很快建起一些店铺,似乎是一夜之间,饭店、理发店、花圈寿衣店、杂货商店、电器店等就环伺左右。 集市给村庄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它像是一名化妆师,妆扮着人们的容貌风采,也给人们的思想点染上一抹抹新颖亮丽的色彩。自从有了集市,村里的人们能够经常吃上沿海的龙虾与带鱼,一两岁的孩子就能够吃上香蕉。爱美的姑娘们从集市上买回牛仔裤、雪花膏和洗发水,打扮得漂漂亮亮。到了冬天年轻人穿上了时尚的鸭绒服,还能够用上录音机和磁带听流行歌曲……在我们生活的空间里,仿佛一扇世界之门被集市悄然打开了。我们走进那个新奇可爱的世界里,像是进入了一个琳琅满目、银光闪烁的宝藏。我们领略了无限的精彩。我们生存的状态也因此改变。 二十多年之后,我已经长大,已经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年。有一天我回到故乡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绛紫色的夕照辉映着静静远去的河水,辉映着河岸的集市。我发现集市的规模越来越大,一条长街上店铺林立,一眼望不到头,花花绿绿的广告牌在夕阳下闪耀。这个时候河岸的集市像是一个青年人,稳健而富足。我想到二十多年前,它很小的时候,也是我很小的时候。和过去相比,它几乎变得让我认不出来;我的改变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独自坐在河岸,望着偌大的集市,望着夕阳笼罩的村庄。我心想这里从前是个码头,现在是个集市,很多年后呢,这里可能会成为一座城市。在流转的岁月里,它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而我们呢,和它一样,在漫长的岁月里,也在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