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财旺儿是命苦儿,村里人都知道。寒冬腊月,财旺儿和爹娘讨饭到王家村,露宿在高员外家村北的看坡屋子里。不幸的是,一个风雪夜,屋子不知怎就倒了。等村里人发现,把人救出来以后,财旺儿爹娘都被砸死了,就剩下财旺儿。由于,爹娘把他护在身下才保住了一条小命。 不管怎说,事儿出在高员外家的屋子里,高家就和这事儿扯上了关系。其实,和高家有啥关系呢?一点关系也没有,又不是高家让他们住进去的。没撵走他们,让他们夜里在这里避避风寒,也算是发善心了。何况,屋子旁的柴草垛,一家人晚上烤火,也不知烧了多少,高家并没有和他们计较。来得这几十天里,高家还给他们送了不少吃的。屋子倒了是个意外,是风雪太大的缘故,怎能赖高家呢? 高家是个大善人家,这是村里公认的。饥饿的日子里,高家总是赊粥。在南大街上,一摆五口大锅,从早到晚,村里人都可以来喝粥,最长的一次赊了三十八天。可以说,王家村人都喝过高家的粥,受过高家的接济。 因此,高家在王家村威望很高,谁见了高员外,也都走上去问好。也都愿意到他家干活。给他家干活,活不累,不克扣工钱,吃得还好。不像村里那几家富户,虽说不上剥削,也是为富不仁,干活时间长,吃得也不好,往往还鸡蛋里挑骨头,克扣点工钱。 看着苦命的一家人,高员外发了善心,买了两口薄皮棺材,村里人帮着把财旺爹娘入土为安了。对于财旺这个苦命的孩子,也只有高家能给他口饭吃。高员外就把他接家里,和家里的长工住在一块,让他力所能及的帮着干点活,赏他口饭吃,也不至于被冻饿死。 对于东家的好,财旺儿是感激不尽的。其实,财旺这个名字是高员外给起的。他爹娘光叫他狗剩儿,高员外听着不雅,就给他起了财旺这个名字,他很乐意接受。他也觉得狗剩儿这个名字不好听。特别是别人叫他的时候,觉得别人有戏虐和骂他的感觉,相比东家婆婆叫他小可怜儿也比狗剩儿好听得多。 高家收留了他后,他就把高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他知道他姓齐,为了感恩,他改姓了高,就叫高财旺,尽管高家并没有让他随姓的意思,从没提过。他自己却坚持姓高,高员外也不在意。 村里人私下里都说高员外认他为干儿子了。其实,这是根本没有的事儿。高员外三子两女,家里人丁兴旺,并不缺他这个儿子,也从没说认他这个儿子,给高家干长工的老王就能证明。有一回,东家还跟他说过呢,等过几年,财旺大些了,还是回老家的好。 财旺的老家在哪儿,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知道从北边一路走过来的,坐摆渡过了一条大河就到这儿了。还隐约记得,老家的四周白茫茫的一片,空气里有咸的味道…… 二 十几年后,财旺长成了个小伙子,看上去却依然瘦弱,就像根麻杆似的,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 还微微有点驼背。不过,他性格好,模样也好,能说会道,很会来事儿,深得高员外老俩口的欢心,家里有点事儿都托付他,他也办得明明白白。 因为,高员外的子女都在省城,听说是上学读书,具体干啥事儿谁也不知道。所以,就把财旺当成了自家人,还花了两块银元给他当了门亲事。 安稳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村里就闹土改,矛头就对准村里的大户人家。因为,村里百分之九十的土地都是他们的。村里其他几家大户不服,组织起家丁反抗,被土改工作队抄了家。对高员外家,没人动粗,只是上门做工作。 土改不是一个村,周围的村都在搞,开始减租减息,继而没收土地充公,分给穷人耕种,有的村还打倒地主老财,都出了人命。 高员外也想不通,接受不了。这个世道怎一下子变了,对上交土地很犹豫。土地是祖宗们留下的,不抢不夺,是省吃俭用置办的。老高家几辈子行善,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怎还成了剥削阶级呢? 可是,不管想通想不通,还得接受,土改队天天上门动员,没有动粗,对老高家已经是很大的面子了,不能不识时务。交吧,地契全部交给了土改队,十几个长工也遣散了。财旺无家可去,就争取他的意见,如今,世道变了,家败了,顾不起人了。想走也行,不走呢,这儿就是你的家,这些年了,也把你当成了家里的一份子。甚至,你的那些哥哥姐姐们也暗地里也接受了你,随你吧。 一番话说得财旺眼泪吧嗒吧嗒的,他跪在老人面前说着,不管世道怎变,你就是俺的再生父母,并第一次不再称东家,喊了爹娘。俩老人也应了。 土改闹得轰轰烈烈,穷人翻身做了主人,那些富户人家成了过街的老鼠。高员外老俩口连惊带吓,大病了一场。财旺小心的伺候着,向他们说些宽心话,护着他们度过了心惊胆颤的日子。 高员外的孩子们回来过,都动员老俩口跟他们走。老俩口舍不下祖宗的家业,还是留了下来。房子啥的,能卖的都变卖了,把钱分给了子女,只留下老宅的房子,和财旺一块儿住着。 变卖家产的主意还是财旺给出的。因为,他听到了信息,很快就会没收地主老财的家产。所以,极力建议高员外赶紧变卖。幸亏听了他的话,转过年来,运动闹得更厉害了,村里几家地主被撵到了大街上,成了批斗的对象。而高员外,除了老宅,也没啥家产了,才侥幸躲过。高员外越发的对财旺另眼相看,把手里仅剩的那些钱给他成了家。 三 解放后,高员外的子女都没了消息,有的说他的子女全是国民党,都去了台湾;也有说是在美国的。反正是杳无音信。 高员外老俩口越发的依赖财旺。财旺对他们也很孝顺。不但他孝顺,财旺媳妇三妮子对他们也很好,有点好吃的都让给他们吃,自己一家吃糠咽菜。 对穷人来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可是,对村里的大户人家来说,每况愈下,雪上加霜,每场运动都是他们倒霉。划成分时扣上了一顶地主的帽子,成了批斗的对象。对他们来说,真是没了活路,天天担惊受怕。高家因为有财旺这个彻底的无产者,被划成了富裕中农。其实,不单单是因为财旺。村里人都受过高家的好处。所以,没人为难高家。谁不知道高家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十里八乡的也很出名,别说近处,几十里外都有他家的地。 从土改到文革这段时间,高家有惊无险,对他们来说,躲过了各种劫难。可是,文革开始后,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波及全国,人们都疯狂了,工人不上班,农民不种地,天天搞运动。对待阶级的对象,那是往死里斗。深挖阶级根源,十辈祖宗也要翻出来查一查,冤枉死了不少人。所以,文革又称为十年浩劫。 这次,高员外老俩口没再那么幸运,和村里其他地主一样接受批判。开完批斗会后就让他们去扫大街。后来,上面又查出,高家的子女都在台湾,是国民党反动派。高家老俩更遭了秧。批斗一次比一次狠,开始只是戴顶高帽子游街,后来,脖子上挂上牌子,捆绑着游行,再后来,脖子上挂砖了。当然,这不是村里为难他,是上面指示的,专门点了高家的名。要不是村里护着,老俩早被抓进去了,真抓到了公社,恐怕就不能活着出来了。 一次,村里召开批斗会,公社文革副主任亲自来主持。村里所有的地主都被捆绑着押了主席台。公社文革副主任亲自领着喊了一阵批判口号,就把财旺请上去,让他讲讲在地主家受得苦。 因为,财旺是个彻底的无产者,最具有代表性。哪一次开会也拉不下他,让他上台诉苦。这是村长和他讲好的,应付应付。要不,让谁上去讲呢,谁也没他会说。当然,他上台是有条件的,斗谁都行,就是不能斗高家老俩口。高家待我的恩情比天高,比地厚,他们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谁和他们过不去,我就跟他们拼命。村长自然答应了他。 可是,这次有些特别,公社领导亲自来,何况又点了老俩的名,村长也说了不算。要保护老俩口,只有他财旺随机应变了。上台后,财旺一把鼻子一把泪的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说得公社领导也禁不住抹眼。他是没完没了的说,公社领导都拦不住,一会儿,他大骂万恶的旧社会;一会儿,他歌颂农奴翻身、当家做主人的新社会。 财旺用了拖延的战术,就这么一直说说说,说得唾沫蛋子四射,嘴角冒白沫,说到深夜了还没停下的意思。最后,文革副主任实在熬不下去了,只得说,明天晚上继续诉说,一起喊了几声口号就算完了,高员外老俩口和村里的几个地主也免了受打骂。 旺财就是用这个方法来保护高员外老俩免受挨打。就是这样,老俩也没熬过来。毕竟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连惊带怕,先后去世。财旺送老人入土为安,老人也算是善终了。 发丧的时候,全村人都来帮忙、吊唁。在那个年代,也算是难得了。 改革开放后,高家子女陆续回来探亲,都把财旺当成自己的亲人。财旺领着这些不相识的老哥哥老姐姐去老人坟上扫墓,向他们说着老人生前的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