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大锯,扯大锯 姥姥门口唱大戏 接闺女叫女婿 小外甥也要去 ——来自家乡的民谣 看大戏,那是我童年最值得珍藏的记忆,也是最值得期待的文化盛事。只要是村里搭戏台,我就长在了戏台下,过了饭口还不肯回去,妈妈手里拎着破鞋底子,在她的训斥下才回到家里吃饭。大戏开始的时候,我往台下一站,小脸一仰,一上午一下午的看,愣是觉不出累。跟我仿上仿下的半大孩子,都是借着看戏的名儿,拉扯着父母的手,要炒瓜子、要糖炒粒子、要冻柿子以及扎在秫秸把上的冰糖葫芦……只要让我安安静静看戏,比吃吃喝喝更过瘾。村里的草台班唱得那几出戏,我都能倒背如流,秦香莲怎么回事,打金枝怎么回事等等,我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我爷爷摸着我的小脑瓜,满脸都是笑容“这小玩意儿,脑瓜子就是灵透,老戏里的那些人物,一个个都对上插棍儿。这小子,以后不准出息个啥东西。”我能记住老戏里的故事,后院二大爷不相信,有次散戏后他就在我家炕头上盘腿坐着,嘴里叼着一杆长烟袋,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无一搭问我。“秃小子,今儿下午唱得哪出戏呀”我眼珠子都没眨,就脱口而出“卷席筒呀,这出戏说的仓娃了不起,比她妈强多了。为他同父异母的哥哥曹宝山银子让他进京赶考。他妈赵氏太恶,总想折磨他嫂子,最后把仓娃的后老药死……”二大爷笑了,把我爸叫到屋里“兄弟呀,这秃小子了不得,戏里的事情记得咋这清楚。比我儿子强多了,我儿子叫得是看戏,纯粹是一脑子浆糊,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爸爸笑了,笑得特憨厚,“这孩子让他干活不行,一说扯闲蛋的事,比谁都来劲,长大了,不准出息个啥东西。”二大爷摇着头,却念念有词“一小知老呀,这孩子错不了。” 在正月里看戏,怕冻坏这宝贝儿子,特意让我穿着爸爸那件草绿色的大衣,脚上还穿上大头鞋。我冰天雪地里站着,不错眼珠的看戏。越看越入迷,不知道跺脚不知道搓手,不知道啥时候把手脚都冻了,夜戏散后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不到一袋烟功夫,手脚刺痒,心急火燎的难受,便打滚儿嚎叫哭鼻子。把爸爸折腾烦了,便抄起笤帚疙瘩,重重的打我屁股,咬牙切齿的训斥“你傻不傻呀,冻手冻脚不会不看戏,回到家里好好暖和暖和手。”打归打,骂归骂,委屈归委屈,第二天开戏的锣鼓咚咚咣咣一响,不顾父母的警告,便跟头流星的窜向了戏台。妈妈总是一把手拉住我,我戴上棉手套,戴上棉耳毛子,强制给我换上棉鞋垫。总是耐心的说“傻儿子,忙啥呀,离开戏还早着呢?”我的心里长满了草,不顾爸妈的阻拦,从院子里窜出,一溜烟的向着戏台跑去,恐怕晚了看不到开头,与后面的情节连不上。 为了让大家伙儿看戏方便,戏台大都搭在一个比较开阔的大广场上,便于散戏后人群疏散,防止发生踩踏事件。在我的记忆里,无论是我们村里自己剧团唱戏,还是请外面的剧团唱戏,看戏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足有七八千人,人挤人人挨人,比现在县城里过年看烟花的人都多。里外三层全是人,总有人因为尿急,又挤不出层层包裹的人群,尿裤子的事情时有发生。因为看戏的人太多,村里干部怕发生意外,就安排民兵连长,带上“治安”的红袖标,不断的来回巡查。戏台下步不全是看戏的人,有很多人,借着机会捣乱,东家长李家短的扯老婆舌头,有小混混借机亵渎大姑娘小媳妇。德高望重的老支书,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听见台下嗡嗡乱说话,总是先把戏叫停,通过高音喇叭点名道姓的训斥“老李家那几个媳妇,你们咋那不要脸,凑在一起嘞嘞个啥呀。赶紧给我把臭嘴闭上。再乱噜噜,不老老实实看戏,马上给我滚开。还有中间那几个长毛达子,你们在哪里起啥哄,想看戏就规规矩矩,想在我们村兴风作浪,一个电话就让派出所过来,把你们抓走。你们别以为我眼不好使,为给你们家人留面子,就不点名道姓的批评了。”老支书把那些人点名批评后,那些人顿时被掐了脖子,肃静了很多。老支书威严的一挥手,重启锣鼓,好戏接着往下演。 妈妈娘家是王官营子的,在伪满时期就是一个很兴旺的村子,妈妈常常说起与看戏有关的事情。我老姥爷德高望众,经常被村公所的干部请去压台。所谓压台,就是怕看戏的这帮人,一个个不好好看戏,假借看戏之名,在人群里调皮捣蛋,影响大家伙看戏。在每出戏开台前,我老姥爷叼着大旱烟袋,在戏台上走一圈,也不说话,人们就知道怎么回事。当然也有例外,有年夏天唱戏,一个小排长相中了唱《铡美案》一个昆角,来到后台就想动手动脚,我老姥爷一烟袋锅子,打在他脑瓜门上,疼得他抱着脑袋就跑了,最后也没人敢把我老姥爷如何…… 乡里为活跃农村文化生活,也经常唱戏,每次唱戏总是把县里乌兰牧骑戏班子请过来,一唱就是五六天。我早就知道镇里要唱大戏,把屋里院里的破铜烂铁,归拢在一起,卖给了收破烂的,衣兜里总是有几元钱的,以备不时之需。年年领着我看戏的,就是后院的二大爷,他怕我挨饿,天天给我买糖包吃,我说我妈妈给我带着白面饼,他总是说,那饭早就凉透气了,吃了做病,赶紧吃热乎包子,他把包子递到我手上,热乎乎的还有些烫手,咬一口,那黏糊糊的红糖便顺着嘴角往下流,甜蜜蜜的感觉在心头荡漾…… 妈妈在我去看戏的时候,总是不忘记嘱咐我。要提前进场,最后出场,不要跟着起哄,不要跟着大人挤悠悠,有打架的不要围着看。妈妈说这些话,那是有道理的,有年看戏,在散戏的时候,要通过村里一个门口,有几个小青年使坏,往人群里扔了两个花炮,乒乓一响,受了惊吓的人们不要命的往门口挤,把一个六岁多的小男孩儿,踩踏在脚底下,他妈妈声嘶力竭的哭喊,那男孩躺在地下,嘴脸全是血,还没到医院小孩就死了。因为这事,戏不唱了,村里干部还受了处分。在看戏的时候,我还是长了心眼,不站人群正中,尽量跟老年人在一起,不跟小青年掺合,恐怕那些人没好心眼子,万一起哄,互相挤悠悠,磕着拌着,为了看戏不上算。 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年,乡里立集开市,镇里从远处请来了评剧团前来助兴。那时,都收完秋了,农闲的人们从四面八方都往这里赶。看戏的人特多,人山人海,有几个混混借着看戏的名,到专门跟长得好看的小姑娘扯毛蛋。两男争一女,醋意大发,在戏台后面的那片树林里,两个男人为爱决战,一个姓蒋的小伙子,活生生把姓富的男子活活捅死。出了命案,人们不看戏都跑去看热闹,戏无法再往下唱,原来的计划只好半途而废。从此后,镇里再唱戏,就加强了治安管理,不再用社会人员管台,全部换上警察,穿戴整齐,手持电棍,谁要是在人群中无事生非,一电棍下去,让他彻底服软。在我的印象中,没有那个警察,直接用电棍镇压闹事者,顶多用马棒,吓唬吓唬滋事者。 我姐是沙海镇的,哪里的文化氛围比我们这里还要好,企业多有实力,在河滩上专门建设了一个很考究的戏台,红漆柱子,水泥地面舞台,有模有样,显得格外的气派。每到挂锄和春节,总会从宽城、赤峰、山东请剧团来演出。无论唱腔、武打、做派都比我们哪里的戏剧要精彩。每次沙海镇唱戏,我都会从头看到尾,我喜欢在哪里看夜戏,有舞台布景,灯光、还有字幕显得很现代,京剧、河北梆子、吕剧听不明白咋回事,看字幕就知道啥意思了。我回到家里,跟父母、邻居、同学们讲姐姐那里的大戏如何精彩,铡陈世美的时候,还真能看见鲜血从铡刀上流出。大家听到眼睛都直了,还是妈妈知多见广,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傻儿子,那叫彩戏,早些年你姥姥那营子唱戏,头台夜戏必须是彩戏,不是唱《铡美案》,就得唱《铡判官》,当官的就是要图一个吉利。”我没想到,唱戏还有这么多的讲究。 如今呀,人们的生活好了,各方面条件也都上来了。在农村大戏台唱大戏,已经不多见了,就是把城里的大剧团请过来,看戏的人再也没有几十年前,那种人满为患的盛况。悠闲的农耕文化,在不知不觉在消融。大街小巷里的孩子少了,曾经书声琅琅的学校,已经是残垣断壁荒草丛生,所有的孩子,都集中在城里,这里已经被文明遗弃。明光铮亮的瓦房,高墙大院,已经多年没有了炊烟。人们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努力的抖落一身泥土,尽快变成一个城里人。在老树下,在大墙下,只有几个老人,凑在一起,在回忆以前的繁荣。 前几年,村里请来一个剧团来唱戏。从开始到结束,看戏的人,稀稀落落还不到百人,因为冷场,演员失去了兴致,便草草收场。那时,妈妈还健在,我大声问她“妈,村里唱戏,你咋不去看呀。”妈妈笑了,不紧不慢的说妈妈就说过“站在戏台下,伸着脖子看戏那该有多累。坐在炕头上,打开VCD想看哪出戏,把片子往里面一放,就叮叮咣咣的唱上了,想看那段就看那段。”我想想也是,为了不让妈妈寂寞,在城里我特意买了一大堆评剧光盘,全是正版看上去非常清楚,音效效果也好。因为这,妈妈不去看戏。 站在戏台下看戏,那段快乐时光,早就蒙满了灰尘。我曾跟女儿说过看戏如何如何惬意,她都有些不信,那么多人,看一台戏,是不是太傻。我却很珍惜童年看戏的一幕幕场景,不是守旧不前,因为看戏,让我幼小的心灵,得到了更多的文化滋养……期盼着曾经生活的小山村,飞扬着孩子们的嬉戏打闹,洁净的窗口里在飘出朗朗的读书声,期盼着前后村的老少爷们,拥挤在大戏台下,看一场精彩的大戏。我清楚,这不现实,只是我心中飘远又飘回的一个瑰丽的梦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