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冬天人也难得闲下来,要冬修,一担一担加固,那横亘于河道、湖滩与家园之间的大堤便一代一代、一年一年长高、长厚,每高一寸,每厚一份,乡民的心便也多了一寸、一分的安宁。另外还需疏渠理沟,以便于水的进出,风调雨顺的年成不是没有,但若每年都指望老天爷如此,那庄稼多半时间会抓瞎。 人不闲,田却是要闲的:或者种紫云英,以田养田;或是做冬水田,以水养田。 水是秋冬之际的降水,几阵雨之后,田中便积了水,有时七八寸,有时一两尺,有时甚至逾米,人站在田中,哪怕将裤脚卷到胯部,还会湿水。 但人多半懒得再下田,免得打扰田的安眠。人的理解是,田今年已经供给了它所能供奉的一切,该好好睡一觉了,等它睡到自然醒吧,明年老少爷们的肚皮都还指靠着它们呢。 田里活动的多是鱼,有水便有鱼,也不知鱼从哪儿来。鱼多半不大,死瓜皮、麻杆楞、洋赶婆、万年鱼、风刁子、鳝鱼、泥鳅一定是有的,不过此时鳝鱼、泥鳅多半冬眠去了,躺在地底不肯露面;鲫鱼、黑鱼轻易也不打浑,它们喜欢沉脚;偶尔也有斤把甚至两三斤的鲤鱼、草鱼,这需要一场暴雨,它们从不知哪里回溯而至。鱼多半喜欢回溯,老家的田本就是洞庭湖的一部分,即使过去了百多年,这些鱼依然还记得回家的路。 有鱼便有鸟。鸟是候鸟,它们正一轮轮从北方返回南方越冬,飞累了,也飞饿了,便停下来,歇歇脚,顺便进补,小鱼小虾自然是它们的最爱;有的吃相斯文,有的则狼吞虎咽般。大自然早就设计好食物链,吃与被吃都是宿命,没有听见谁在上帝面前叫苦喊冤。 鸟中多的是雁,一来便铺天盖地般,将一片水站得满满;它们似乎很喜欢集体打猎,鱼们早就被这样的阵势吓翻,连平时轻易不肯露面的鲫鱼、黑鱼也被它们叼在嘴里;有时鱼太大了,便被大伙儿一起叼住,估计那几只很可能是一家子,没有你争我夺,吃相倒还斯文。 鱼鹰是不肯走的,它们是土着,但一旦遇到雁群,它们也只能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领地满地狼藉,好在雁群多半耽搁不起,一两天甚至一两个时辰之后便离开,鱼鹰依然还是可以安心为王;牛背鹭却好生纠结,它们的衣衫不如鱼鹰抗冻,想走故园难舍,不走酷寒难熬,走与不走只能视当年寒冷程度而定,它们似乎未卜先知,只有在暖冬里才能够一直看见它们的影子。 偶尔也有青桩,这是一只极其孤独的大鸟,翅膀展开足有两米,站直接近一米高,羽毛青灰色,眼珠暗红;它总是孤零零地站在水中央,等待鱼从面前经过,头轻易不点,点下去便很少落空;遇到大些的猎物,便需伸长脖颈,使劲吞咽,等鱼下肚,又恢复到原先那副耐心等待的模样。 王摩诘有句诗“漠漠水田飞白鹭”,诗中所写的情景为夏天,其实冬天也有这等景致的。他是北方人,在冬天里看不到,而南方,漠漠冬水田中,不光有白鹭,还有大雁,还有鱼鹰,还有青桩,偶尔还有连白头老翁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奇形怪状的鸟。 老家的冬水田,应是它们最喜欢的驿站。 冬天逐渐过去,水也慢慢被蒸发,等到春耕时节,所剩下的水正好用来犁耙樯滚,然后,栽上水稻秧苗。田地也似乎懂得感恩,农人已经让它们好生休养了几个月,只能卯足劲助力稻谷生长,它们也知道,以后不能再睡懒觉了。 冬水田里不需要施用过多的化肥,一点土杂肥就够,一点土杂肥放进去,也不需要打过多的农药,就能长出绿油油的秧苗,收获金灿灿的谷粒。 只是,现在秋冬之际仿佛很少降水了,农民也舍不得再让田土闲置,一年四季田土都忙得喘不过气来。 冬水田早就成为了往事,“漠漠水田飞白鹭”,即使在南方之冬天,现在也看不见了。(作者:吕本怀;作者单位:湖南省华容县教研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