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四岁时去世的外婆葬在扒头村的村口,直到现在,母亲还在每年清明和十月初一回老家为外婆烧纸。外婆留在人世间的子嗣只剩下母亲一人了,外婆本来有五个孩子,其中两个四五岁时就夭折了,外婆的长女——我的姨母六十三岁时因患偏瘫去世,外婆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三十岁就去世了。 母亲说舅舅和她的感情特别深,从前缺少食物的年代,舅舅上学时得到两个白面馒头,舍不得吃,藏在被窝里,想第二天带回家给母亲——他最爱的妹妹吃,可是,半夜里老鼠把馒头偷吃了,舅舅哭了起来。 我不曾见过我的舅舅,舅舅去世时,母亲还没有结婚,只见过一张舅舅的照片,那是外婆家中保存的唯一的一件舅舅的遗物。照片是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照,如今已经模糊不清,已经发黄,只能隐约看清上面有三排人头,母亲说第三排最左边那个人是舅舅,母亲说舅舅很英俊很魁梧,可是,从这张连五官也分辨不清的照片上我能看出什么呢?不过,舅舅在人间留下了三个孩子——一名长女、两个儿子,我能从他们身上仿佛出舅舅的模样,我这些表姐和表哥都长的很白净,五官端正、聪明伶俐,我想舅舅大约也是清秀而聪慧的。 舅舅是因脑溢血去世的,死在缑氏村的卫生院里,如果是现在,舅舅的病并不会导致死亡,可是,在医生和药品都很缺乏的五六十年代,舅舅的病断送了他的性命。母亲说,舅舅当时非常需要两种药,一种叫PS,另一种叫“一眼井”,母亲跑了好几条街为舅舅寻找这两种药,可是,没有找到,舅舅就在那天晚上去世了。舅舅被从病房转移到太平间里,缑氏村卫生院的太平间在医院后墙角的荒草丛中,母亲就在半夜去了停放舅舅尸体的太平间,那时,舅舅的尸体已经僵硬了,冷的像冰一样,母亲仍像往日那样拉着舅舅的手,舅舅的手指头已经伸不开了,蜷曲成了一处,母亲不觉得那是可怕的尸体,只觉得那是自己的哥哥。外婆在太平间门外哭天抢地地喊,要母亲离开太平间。其实,外婆那时早已把眼睛哭瞎了,三个孩子中她最爱舅舅,如今她目睹了舅舅的死亡。舅舅死了,外婆的家里好像天塌了,舅舅是外公外婆的唯一儿子,是外公外婆老年的依靠,如今舅舅却在他们之前去了,舅舅去世时又撇下三个孩子,大表姐才五岁,大表哥才两岁,二表哥还没有出世,在舅母的肚子里,舅舅去世也断了舅母和自己儿女的生路。 舅舅去世后,舅母又嫁了一次,可是非常不如意,又回到了外婆的家中,直到如今,舅母仍和大表哥、大表嫂、二表哥、大表哥的两个女儿一起住在外婆家的老院子里。 母亲说舅舅去世后,外公做了一个梦——一个夏天的夜晚,外公拍着大表哥说:“儿啊!你怎么不回来照看我的孙子啊!”外公睡着之后,看见舅舅站在自己面前,可是,不是那个英俊魁梧的他,而是——半边脸、一条胳膊、一条腿、半边身子都腐烂变成了白骨,只有另外半边有皮肉,舅舅对外公说:“爹,我都成了这个样子了,还能做什么?”这时,外公从梦中醒来,想起舅舅已经埋在扒头村头的坟地一年了。此后不久,外公也去世了,是舅舅的死促成了外公的死,外公死时只有六十多岁,即使活到现在也只有九十岁。 我也没有见过我的外公,外公去世时,我还没有出生,外婆家中也没有留下任何外公的遗物。听母亲说,外公原本是一名泥水匠,在过去的农村,缺吃少穿的年代,单靠种地很难让全家人一年到头丰衣足食,所以外公就去做些活贴补家用。每当过年时,外公都会带回一些“油糊糊”,这是外婆和母亲都喜欢的美味食物。我不知道什么是油糊糊,只是从母亲的描述中推断出那是农村炼油留下的油渣,而这便是过年时吃的美食。五六十年代的农村中,如果一户人家有木匠、泥瓦匠、铁匠,收入总会比一般人家好些,所以外婆家虽然是贫农,还并不拮据,吃得到这种油糊糊。那时候,农村人家只有过年时才用细瓷碗装上白面面条吃,而且吃过了三十和初一,初二就改为黑色红薯面面条和白色面条的混合。肉也是过年时才吃 的上,虽然每家都喂有猪、羊、鸡,可是,要卖了换钱买油盐酱醋,舍不得吃,只有过年时才会杀猪、杀鸡吃,而后,每人分到几斤肉。特别是在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上一年的粮食吃完了,下一年的粮食还没有种出来,食物最缺,这时,母亲就会挎起一个荆条编的小篮子,到村头的柿子树底下捡拾柿树的花,母亲说柿树花是一种黄白色的花朵,吃起来很香。田野里的各种野菜,如麻子菜、刺脚丫,母亲也都挖过。 那时的外婆每日坐在纺车前纺线、织布,据说外婆和姨母都做得一手好针线。每日黄昏,刚点上灯的时候,外公就会回来,这时,外婆也会从纺车前坐起来,他们彼此以“巧她爹,巧她娘”互相称呼,而巧是我姨母的名字。 姨母年轻时做的最多的事情大约就是针线活了,她常常在一个冬天的中午和村中的妇女们一起坐在土墙根暖烘烘的日头底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说说笑笑地讲一些古老的故事,或者,夏天坐在枣园的树荫底下,一边缝棉袄,一边看着枣园。外婆家所用的所有布料都由家中妇女自己织造,古老的织布机一天能织一丈布,姨母和外婆将这粗布送到村中的染坊染成蓝色、黑色、红色,做成床单、被褥和衣裳。我很小的时候,外婆还在世,我看见过外婆纳鞋底,是用一根锥子将十几层厚厚的布扎透,然后用很粗的棉线从窟窿里穿过去,纳鞋底用的针叫老大针,因为它比其他的针都大,纳好的鞋底看起来就像芝麻饼。我小时候穿过很多双外婆为我做的布鞋和棉鞋,也穿过姨母为我做的棉衣和棉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天鹅棉衣,桃红色的底面,画有白色的天鹅和黄色的云彩,是我七岁时穿的,它也是姨母为我做的所有衣服中陪伴我时间最长的一件。 姨母去世那年我上大三,在此之前,姨母已经因为瘫痪卧床不起三年了,所以对于姨母的死我并没有感到意外,甚至觉得这对她是解脱。 我至今记得我回外婆家去看望姨母的那一天,姨母在一间又矮又小的黑屋中,那间屋子本来是外婆家的堂屋,姨母和外婆一直住在那间堂屋中。自从外婆去世后,那间堂屋就荒废了,哥哥和嫂子——姨母的儿子与儿媳都已在后院建起了二层小楼,只有姨母一个人住在那破烂不堪的堂屋中。我迈过堂屋的门槛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霉烂气味,堂屋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了,姨母坐在一把竹椅上,裤子已经脱掉了,光裸着下身。姨母因为瘫痪了,大小便失禁,哥哥和嫂子嫌给她换洗裤子太麻烦,干脆把她的裤子剥去了。几天前,姐姐,也就是姨母的女儿,还到母亲面前哭诉,说姨母总是把裤子连褥子、被子一起尿湿,故意要她和哥哥去清洗,好像自己老了,该让子女伺候那样,姐姐换洗了几天,就受不了了。哥哥更是嫌恶姨母,我一走进老家的院落,就听见哥哥骂姨母的声音,好在哥哥还能制服得了嫂子,不然,姨母每天就要连送饭的人也没有了。姨母一生都没有过过好日子,年轻时嫁的丈夫不如意,离了婚,带着一双儿女回到了娘家,后来又嫁了一户,又有了一个儿子,可是,第二个丈夫又因为被村里锯木头的电锯锯断了大腿而死了。得到姨母去世的消息后,我回到外婆家,看见堂屋中间放着一张窄小的床,姨母躺在床上,两条腿蜷缩着,身体缩成了一团。姨母生前很肥胖,可是,我眼前的尸体却像一个干缩的核桃,生命好像是水分,离开了人人就会缩小。哥哥拿起一个金戒指戴在姨母不会弯曲的手指上,哭喊到:“妈,你一辈子没带过首饰,这时候才戴上一个,儿子没出息,还是个假的!”姐姐也在旁边大哭,并拿出两根黑色的绑腿缠在姨母腿上,并说:“妈,捆上绑腿在那世里走的利索。”然后,姨母就被火化了,骨灰埋在外婆家的田地里。 姨母的坟没有能像外婆的坟那样立碑,因为此时,农村中已经不主张土葬,姨母的坟是由于立在自己家田里才没有被扒头村公社铲平。姨母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她的坟头种了一棵柳树。 外婆的坟和外公的坟并排立在扒头村口,可是,我已多年没有到过那里,认不出坟头了。 外婆死时,包括外婆病重住院时,我都没有到外婆跟前。 外婆是因为患心脏病而死的。 从我记事时起,外婆家的堂屋里、方形木格子的窗户底下就放着一张竹床,外婆就睡在那张竹床上。我记忆中的外婆穿着月白色的大襟袄,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发髻,发髻用黑色的网兜兜住,下身穿着黑色的老棉裤和老棉鞋,捆着绑腿。每当夏天的夜晚,外婆总是拿着一把芭蕉扇,躺在那张竹床上,一边驱赶飞进来的萤火虫,一边透过窗格数天上的星星。有一夜,外婆忽然爬在床上,用手按住胸口,很久才起来,起来之后,外婆对母亲说,自己刚刚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咚——的跳动,好像在敲鼓一样,可那不是在跳动,外婆说她知道那是要停止跳动的声音。外婆向来就吃着一些治疗冠心病的药,其中有一种叫做“穿心莲”,这次是外婆的病发作比较激烈的一次。后来,缑氏卫生院没有能力为外婆治病了,将外婆转移到了偃师市的卫生院,外婆在住院期间总是吐痰,吐得不行了时,医院要外婆出院,外婆就在送她回家的汽车把她拉到老家门口时断了气。外婆自幼丧父母,中年丧夫丧子,最后由两个女儿将她埋葬。 母亲说,外婆在送她回家的汽车上仅有微弱的呼吸,还一直问妹妹吃糖不吃。那时,正是酷暑天气,为了防止外婆的尸体腐烂,母亲和姨母在堂屋中堆了许多冰块。每年,外婆忌日时,母亲都会在她坟头放上她最爱吃的油饼卷葱和烧鸡。 去年,我又回到外婆的老家,老家又建起了一处新的院落,那是舅舅的第二个儿子,我的二表哥用这几年挖煤的钱建的。院落中有一幢二层小楼、种了几棵桃树,满头白发的舅母和二表哥住在这院子里。大表哥和表嫂已经搬到老家原来的院落里了,两个女儿都已上中学,不住在家中了。老家原来的院落是外婆和外公在其中生活了多年的院落,两排清凉瓦房夹着一行枣树,大表哥把它整修一新,住在了其中。姨母的大儿子,我的另外一位表哥和嫂子一起住在老家的新院中,那院子是在外公去世后又建的,本来只有两排红砖房和一株月季花,表哥又新盖了楼房。表哥的一双儿女一个上了大学,另一个去大连打工了。姨母的另外一个儿子早已搬到另外一个村庄去,新建了一所院落,新娶了妻,新建了家。我没有看到我的两位姐姐,舅舅的女儿已经在巩义定居多年了,一般不会回家,姨母的女儿则在登封打工。 我常常无端地幻想着——如果舅父不是那么早去世了,如果舅父现在还在人世,大表姐、大表哥、二表哥大约都会上大学,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吧!舅父那么爱母亲,大约他也会很爱我吧,会像母亲关心表哥、表姐那样关心我。如果舅父不是那么早去世了,就不会有外公的死,那么外婆和姨母也就会活的更长久些,老家大约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