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乡场上的榨油坊里飘出菜油的芳香,便是“照黄鳝”的时节了。 我哥哥是知青,他去的地方是一处名叫“关庙”的偏僻山村。在他下乡的第二年,我曾去他那里“体验”知青生活,所留下的记忆既有苦涩亦有快乐:最为苦涩的莫过于跟在牛屁股后面捡牛屎,卖给生产队为哥哥挣工分;最为欢乐的莫过于夜里去照黄鳝了。 第一次照黄鳝是随根娃子去的。根娃子是我哥房东的儿子,我哥刚下乡时便寄住在他家里。后来生产队修起了知青房,他才搬了出来。几个月的朝夕相处,根娃子和我哥仿佛亲兄弟一般亲密。他见我来玩,十分高兴,虽然我与他年纪相仿,他仍然称呼我“三哥”。 一天下午,我捡牛屎捡烦了,把粪筐撂在一旁独自躺在草坡上呼呼大睡。睡梦中突然打了一个喷嚏,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根娃子用草茎捅我的鼻孔。根娃子笑嘻嘻地盯着我说:“唐三哥,捡牛屎捡困了?起来,起来,我们去砍竹子!” 根娃子把我吆喝起来,来到后山竹林,择了一根水管粗细的竹子砍下。我问:“你砍竹子来干啥?” “做火筒嘛!”“火筒?吹火筒?”“闷墩儿,就是照黄鳝用的火筒!”“照黄鳝?” “对了,想不想去照黄鳝?”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照黄鳝”,猜想肯定很有趣,就答道:“想”。 “你叫你哥出煤油,做好火筒,今晚我们一起去照黄鳝。”根娃子几刀劈下去,就劈出几节竹筒来。 天擦黑,根娃子腰间栓了一只笆篓,打着赤脚,一只手持竹夹子,一只手抱着三根竹筒,来到知青房。我哥早从商店打来两斤煤油。当时煤油也兴计划,一般农户一家一月只供应半斤,而知青则要多一些。我哥显然早已照过黄鳝了,兴致也颇高。待根娃子来到,他们将煤油倒进竹筒里,又往筒口塞了一些破布什么的,火筒就做成了。 山野之夜格外静谧,唯有蛙鸣阵阵。根娃子一手持火筒,一手持竹夹,走在前面,火光晃着秧田的水面。只要发现有黄鳝,根娃子便迅速出击,十分灵巧地将竹夹伸入水中,将黄鳝夹上来。根娃子说,火筒不能举得太高,更不能将人的影子投射到水面上,那样黄鳝就会钻进洞中去了。根娃子说,只有在新菜籽榨油的时节,黄鳝才在夜里钻出洞来,有时候,就像来开会似的。火光之下,竟有十几二十条黄鳝。根娃子说,黄鳝爱打洞,又总是打在田坎上,弄得有些田都成了漏田。照黄鳝其实也是补漏田,照过黄鳝再补田坎,秧田的水才不会漏。 根娃子懂得真多。并且,这天夜里给我留下很奇异的印象,凡是根娃子火筒所照之处,都有黄鳝盘卧在水底,就好像黄鳝是被火光诱导出洞似的。走了几块田,笆篓里便装满了我们的战利品。 在茫茫夜色中,还可望见其他照黄鳝的人。竹筒火把就如同星星点点的渔火,游弋在夜海之上。田坎上豌豆、胡豆的清香,田中秧苗被露珠压弯的姿态,以及捕捉到黄鳝时的那份惊喜,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烹黄鳝最好用黄瓜。在根娃子剖黄鳝时,我哥摸黑出去,不一会儿就抱着一捆黄瓜回来。但我哥没有菜油,油瓶子里滴不出一滴油来。根娃子说,他们家自留地收的菜籽,刚从乡场上榨了新菜油。家中原指望将菜油背到城里偷偷卖了,好给几个小娃儿缝衣裳。他说我初次来到乡下,一定要请我吃一顿特别鲜美的黄瓜烧黄鳝。于是,他取了我哥的一个搪瓷盅就消失在夜色中了。 不一会儿,他端着一瓷盅新菜油回来。灯光下,黄澄澄的菜油倒进锅中,顿时屋内便腾起一股特别好闻的菜油香气。刚剖的还带有血迹的黄鳝,被切成段投入油锅中。从地里摘回的黄瓜,鲜绿嫩脆的,亦切成块投了进去。灶洞里的柴禾噼噼啪啪地响着,窜起的火舌舔着锅底。没有味精,没有花椒、海椒以及其他的佐料,只撒了一把盐,锅中飘逸出的香味,就令我们垂涎欲滴了! 在知青房的地坝里,我们就把这锅佳肴搁在一只箩筐上,在星星和月亮之下,开始这令人难以忘怀的晚餐!黄鳝的鲜嫩,黄瓜的清香,新菜油的芬芳——这是我一生中品味过的最难忘的美味!根娃子,这个腿脚上沾着黄泥巴的农村少年,让我这个从城里来的孩子,领略到了乡村的神奇与芳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