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毛泽东逝世后开追悼会实况转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电视。当时我们村北三里外有一个部队的农场,它紧邻滹沱河东岸,种着千亩水稻,从春天插秧,到夏天施肥、拔草,再到秋冬收割、脱粒、入库,都是由现役军人来完成。稻田的北端是部队居住的场院,村人们习惯称之为“生产股”。毛主席去世后开追悼会那天,全村男女老少自发地涌向“生产股”看电视转播。也就是这一天,我认识了“电视”这玩意儿。 这一年,我九岁。在没有电视的童年,山村冬夜是漫长的、静谧的,人们演绎的故事是活泛的,多彩的。 在晋北农村,每过了农历十月初一以后,由于天寒日短,山村人家由一日三餐改成了两顿饭。下午3-4点钟,吃了第二顿饭后,趁天未黑,大街小巷就会响起牧羊人“羊回来了”的吆喝声。那时在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羊,一个村有好几群羊,每群都雇着一个牧羊人。早晨吆出去,一白天吃饱喝足后,晚上再各回各家。 圈了羊,喂了猪,鸡入了窝,天也就麻麻夜了。我家房前二排的三娃子他爹,爱好吹笛子,每当这个时辰“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那份清幽,那份缭绕,至今还在我耳畔回旋。 天黑了,掌灯吧!昏暗的15W白炽灯泡下,刚刚拉通的3号小洋炉子呼呼地响着,火光忽明忽暗。夜坐的人们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动着,各自到脾味相投能说到一块的人家,谝拉家常里短,叙聊千年古旧,籍此度过漫长的冬夜。 高才叔、还瑞叔与我爹很投缘,因此也是我们家的常客。高才叔能说会道,是一个故事篓子。他们大人们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我哥、我、我妹,有时还瑞叔还带着他的儿子,比我小一岁的肉毛,我们几个小孩便是他们的忠实听众。宋丑子、寇五子、张培梅、阎锡山、赵贵根、刘子干等人物传奇故事、民间轶事就是冬夜炕头上百听不厌的素材。 眨眼工夫四十年过去了,可“宋丑子住店留诗巧治无良店家”“宋丑子锯茅桩,害的先生喝茅汤”“张培梅鞭打兵痞赶车过河”“张培梅开膛验碗托”“一个老汉哄着七十二个高干”“寇五子背鼓”“寇五子卖房葬父棺椁墙上过”的故事仍然记忆犹新。 一个刮着凛冽寒风的数九之夜,高才叔披着那件羊皮里大衣,还瑞叔引着肉毛一前一后来到了我家。我们迫不及待催高才叔快点开讲故事。高才叔呷了口洋炉子上早已烧开的砖茶茶水,不紧不慢地打开了他的话闸子,讲了他曾经经历过的一件事: 前年冬天,也是这么一个刮着寒风的夜,伸手不见五指。九点多钟,他穿着这件羊皮里大衣,骑着自行车从邻村荣华村办完事后往回赶。天黑风刮,空荡荡的村路上没有一人,只有路旁光秃秃的树看起来黑魆魆的。他脚下的脚蹬子越踩越快。路过东沙滩一片坟地的时候,有老坟上像点燃的“胜利花”(一种花炮)一样呼呼地向上直冒火花,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鬼火”(其实是白磷自燃)。过了这片坟地后,他觉得头皮紧飕飕的。“呱呱呱”后面树上的猫头鹰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他倒吸一口冷气!紧盯着眼前的路,目不斜视,不敢回头,不敢左顾右盼。“嚓嚓嚓……”这时后面好像有声音!用力快蹬车子, 嚓嚓嚓的响声也越来越快!蹬车速度稍慢了点, 嚓嚓嚓的响声也慢了!他又加速,响声也加速;减速,响声也减速!莫非今晚遇到了……?脑中懵懵懂懂的,再到后来,一片空白!就这样用最大的气力蹬着车子,终于快到村了!进村了!到水井坡了!自己也胆壮了。 他停了下来,跳下车子。奇怪!嚓嚓嚓的声音也消失了。扭头看了看后面,什么也没有!真正活见鬼。管它三七二十一呢,抽支烟吧!他支起车子,就势蹲在车子旁,卷起一支小兰花烟,拿出火柴点燃的一霎那,嗨!他看到了自行车后轮辐条中别着的一片玉茭叶子! 嚓嚓嚓的声音由此发出!哦,真是虚惊一场! 一出 “酒不醉人人自醉,天不吓人人自吓” 的精彩戏目就这样结束了。事情的发生发展是那么顺理成章,又是那么巧合。 这个时候,我娘小洋炉子里烤着的红薯已是外焦里黄了,她拨拉着用火柱夹了出来,剥了焦皮,给我们四个小孩子每人一个,算是我们的夜宵。顿时,整个屋子里便被一股香喷喷的薯味弥漫了。 “快来看呀,天上那是什么了?”“又飞起来了!”夜坐回家的人们在大街上七嘴八舌地叫喊了起来。家中连大带小八个人一下都冲到了大街上。 只见南边街上,天空有一个火团,正由南往北飞着,飞行高度超出了街道两旁的钻天杨,飞到村中间水井房顶上落了下来。这时大街上的人越聚越多。70年代中期国内还没有不明飞行物UFO的研究组织,更没有关于飞行物太多的见闻与知识,有的只是好奇与惊恐。 大约过了十几秒后,这个火团又升起来了,向村北飞去了,飞了十几米不到二十米的样子,快速下落并一头栽到了马路上。有几个胆大的人首先跑过去,啊!原来是一只烧焦的麻雀,已一动不动了。围拢回来的人们这时都笑了。其中有个后头才赶来的人说,这是村南老全家的大小子,一个十七八的毛头小伙子,逮了只麻雀,然后浇上柴油,点着,放了颗“人造卫星”。这人还说,自从报纸上看到1970年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上天的消息后,这后生就喜欢上放卫星了,这是“蓄谋已久”的一次行动。 寒冷冬季少有的一个热闹的夜晚! 农村有一风俗:“小雪宰羊,大雪杀猪”。那时,在二十四节气中的“小雪” 这天,乡村人家基本家家户户宰羊。我们村临山靠水,水草丰盛。村前的山上桃杏满坡,村西的滹沱河潺潺流过。春天桃花红杏花白,一片“香雪海”;夏天高粱玉米“千顷绿畴平似掌”,河畔水田中绿油油的水稻望不到边;秋日,天高云淡北雁南归,坡地旱田硕果累累,水田滩头“稻花香里说丰年,听蛙声一片”,素有“有福之乡”之美誉。独特的地理环境,非常适合搞养殖,因而村中牛羊驴马猪鸡应有尽有。 姥娘(外婆)家与我家在一个村,我家在新村,姥娘家在旧村,我家养的羊少,就一两只,姥娘家羊多。每年“小雪”这天,姥娘家总要宰一只大绵羊。我们一家除了有事的上学的其余的成员早早地就去了。宰羊时,姥爷(外公)将羊血流在加盐的盆中,使之浸成一整块,将头蹄下水烫净翻洗后放入大锅中卤几小时,卤好后再烹调半锅杂碎汤,汆入切成小块的羊血,配以小米捞饭或白面猫耳朵,村中将这吃法唤作“喝杂碎”。 从这一天始,一般我们兄弟两个就不回我家了(妹妹小离不开娘),总要在姥娘家住上几天。把一个羊的精华吃的差不多时才回家。人们常说“外甥是狗,吃了就走”恐怕就是说的这。姥爷爱喝口酒,吃饭之前,拿出那把祖传的锡壶,斟满一壶酒,在洋炉子温一温,美滋滋的喝上两三盅。那时的酒完全是纯高粱酿造,度数也高,香味也重,顿时满屋子都是酒香。 每天晚上,缠着姥娘讲故事。那个年代,可看的书报杂志几乎没有,听故事是获取知识,了解外界的不二选择。那时的我,对口述故事近乎痴迷。姥娘通常就给我们讲“半升麻子娶老婆”“狐仙与三女儿”“石鼓寺赶庙会”“墓虎鬼复活”等民间鬼怪神话传说。 我最爱听“狐仙与三女儿”的故事。大清朝一户穷人家连养了三个闺女,第三个闺女出生后,家庭负担越来越重了,吃不饱穿不暖,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饥寒交迫。有一口吃的,也轮不到大人口中,半夜起来,偷煮个鸡蛋吧,一个一个闺女又陆续醒来。“娘娘娘,灶火红彤彤,锅中煮得甚?”万般无奈之下,夫妻俩做了个狠心的决定:把最小的三闺女丢在山中不要了。后来三闺女让山中的狐仙收养,做了老婆,生了狐娃。十几年后,喜鹊传信又引路,引领母亲到山中狐窝,“翻过一道梁,爬过一道坡,揭过牛屎片就是她的窝”,眼前的狐居是“红门门,绿窗窗”。老母亲看到狐仙眼疼眼红,于是计骗狐仙,“一层胶,一层裱”,硬是将狐仙眼睛“糊死”,引着女儿逃离深山老林,在狐娃“麻麻豆豆吃光了,姥娘引上妈妈偷跑了”的叨念声中结束故事。 姥娘讲的绘声绘色,我们听得聚精会神。这个充满想象力的凄美故事,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 这天晚上,姥娘正讲到“红门门,绿窗窗”的时候,外面三声清脆的响声,搅乱了寂静的夜晚。紧接着附近人家的狗狂叫起来。经历过“忻口战役”洗礼的姥爷肯定地说:“这是枪声!一定是部队伙房的岗哨出事了!” 上世纪70年代,村里老有部队驻扎。或是部队拉练临时驻扎,或是“生产股”农场春天插秧、秋冬收割打场平田整地驻扎。离姥娘家不远处叫“老爷堂”的地方便是部队的伙房。 这“老爷堂”原是村中奶奶庙、老爷庙、五道庙、瘟神庙和一座戏台的处所。院中的一棵三人合抱之唐槐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亭亭如盖,说悬了那叫遮天蔽日、高耸入云,虽历经一千多年而不衰。现在四周已有铁栅栏围着,作为古树国家将此保护起来。合作化时期,在这里靠路边处又建起了一排房子,这房后来成了初级社、高级社、公社化的大队队部。文革时这里又成了指挥部,成了破四旧立四新的中心,后来部队来了,又改造成伙房。每天晚上有哨兵在此站岗。 很快院墙外有了嘈杂声。狗吠声就一直未曾停歇。 我三个舅舅跟着姥爷出去了,我哥俩也想出去,硬让姥娘给拦住了。嗨,好不痛快!没办法,只在院子里无奈地望了望星宿,看了看“老爷堂”上空。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夜已深了,伙房的后窗上突然出现了红红的暗暗的一道光亮,不一阵灭了,过一会儿又亮了,这回红光又变成了绿光,同时伴随着嚓啦嚓啦像脚铐手链般的声响。哨兵连问了几声“什么人”,没有回答。接着光线又暗了,一阵后,又亮了,嚓啦嚓啦的声音响个不停。哨兵是个刚入伍一年的年龄不大的新兵蛋子,哪儿见过这阵势,害怕极了。在又问了一声“什么人”后,朝天连放三枪,鸣枪示警!三个黑影像箭一样朝南面寨子山方向逃之夭夭…… 这天晚上,我印象特深:抬头望星空,没有月亮,星辰稀疏,天幕中仅见北斗七星狡黠的闪着寒光,三参(星宿)偏向东南方,就数它贼亮贼亮的,似乎只有它们知道事情的究竟。 现在看来,这无非就是当时无所事事而又躁动不安的年轻人表演的一出闹剧而已。 那年月,无网络、无电视、无麻将、无赌博,偏居山村的人们夜生活是单纯的、宁静的。长大了在城市工作生活,城市的夜是五彩斑斓、喧嚣而忙碌的。然而不知怎么搞的,现在晚上做的梦境总是在乡村的岁月。终生难忘的纯真童年,刻骨铭心的山村冬夜已深深地溶入了我的灵魂。(王彦斌,男,山西原平人,企业会计。手机:131528407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