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扫墓,从老家街后沿小路上山,爬至半山,发现路旁浅草丛中一只美丽的小鸟。它大概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立刻抬起头来四处张望。我怕惊挠了它,便也立刻停下脚步。 这是一只我从小就认识且再也熟悉不过的小鸟了。它细长而尖又稍稍有点向下弯曲的嘴,头顶上的羽毛,淡桔黄色又等距离地点缀着黑点,形成一只带花纹的三角锥的角,头与颈部向下至翅膀,桔黄色的羽毛越来越淡,淡到翅膀处呈瓦灰色了,又从翅膀处到尖尖鸟尾,黑白相杂如斑马状的羽毛。这不是我小时候都见到过的阳雀吗? 多年不见了,我很兴奋,想把它的身影留下来,就是没有相机,正准备掏出手机,它却发现了我。只见它向前迈出了一大步,头上那只带花纹的羽毛角立刻张开,像是一把精制的镶嵌着黑边的桔黄色折扇,又像一朵美丽的小花。待我举起手机还没来得急对焦时,它已经张开了一对黑白相间的翅膀,飞进了树林。 阳雀飞走了,我继续向山上攀爬。这下我不再找林中的小路,尽管林中荆棘丛生,杂草露水,我是想看看这山里有没有阳雀花或阳雀菌。巧遇阳雀,我记忆的储存器里突然弹出这样一幅画面:每年三至四月,阳雀便忍不住要歌唱:“拐拐阳—拐拐阳——”,阳雀委婉地这么一开唱,那阳雀花就黄艳艳地开了。 细小玲珑的阳雀花,含苞的时候,头部颜色翠绿身体鹅黄,如同一只只收拢翅膀的小鸟栖息在树丛中。花瓣一层层紧紧包裹,最外面一层是两瓣完整地连在一起,张开时像鸟儿扇形的尾羽,第二层两片花瓣一左一右,像鸟儿的双翅,最里面的一层包裹着浅褐色的花蕊,肚腹弧圆细长,像鸟儿的身子,好似一串串月牙形的小铃铛长在肥硕的花枝上,又如一个个的小喇叭垂挂在压弯的枝条下。 这是一种可以用来做菜吃的小花。小时候,老家的溪沟边、石墙、土坎上谁处可见。清明前后,花开正旺,我们在山上放牛,一旦发现,随手摘下一把带露的花往嘴里一抹,嫩嫩的,清香就直入鼻孔。张嘴漫嚼,脆生生的响,随后生出一丝淡淡的清甜,再张嘴时,便是满口的余香。更多的时候,我们还是将那阳雀花拿回家里去做菜。每次摘回了阳雀花,外婆就会摸出两个鸡蛋,然后用猪油烧上一大锅鲜汤,先将阳雀花用开水燎(焯),滤干倒入锅中,然后打上两个鸡蛋,最后做成一钵鲜嫩清甜的阳雀花蛋汤。 阳雀叫了,地上会生长出阳雀菌,这是儿时就储存在大脑里的记忆。阳雀菌的顶端呈倒心形,内空,菌体外表呈蜂窝状。多生于林间地坎,沟沿,农耕坎埂等处。在我的老家川东北,只要阳雀一声又一声地唱着“拐拐阳”的时候,阳雀菌,就从草丛里虎头虎脑地探出头来,湿漉漉的,或三五成群,或单独躲着,悄悄儿地晒太阳,乖巧而可爱。 “阳雀菌”是我们秦巴山区的才叫的这个名儿,其实它有很多名字,都是根据它的长相给取的。有些地方认为它的外观似羊肚,就叫它为“羊肚菌”。但它不仅仅像羊肚,也神似蜂窝,于是又有些地方把它叫“蜂窝蘑”。儿时每年下午放学或放牛的时候,总是赶在天黑之前,将眼球一个劲儿地盯直了,爬坡上坎,希望在蓦然回首的瞬间发现阳雀菌的身影。那时的我们,知道阳雀菌会出现在哪个地方,目光不受任何风吹草动的干扰,直透杂草的空隙。小心翼翼地把阳雀菌儿拿回家,或炒或炖, 菌肉细嫩、味道鲜美。 大概是阳雀还没叫吧?今天我却没有发现他们的踪影。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惋惜,见到了阳雀,很快就会听到它的声音,阳雀一叫,阳雀花就开了,阳雀菌也会探出头来。当然,野生的阳雀菌是一种很好吃的菌类,可是老人们说,一定要等阳雀张嘴叫了才好吃,如果阳雀不叫,那菌儿却一点味道也没有,那我就只好等待着。 在幺弟家吃过午饭,收拾好幺弟为我准备好的竹笋、侧耳根、野葱等野菜,步行上街乘车回城。刚刚出门百余米转弯处,路边草从里又有一只阳雀。 我先蹭下身来,轻轻地放下手中的塑料袋,掏出带有八百万像素摄像头的手机。由于我藏身于一块大石头背后,它距我只有二三米左右,“咔嚓”把它装进了手机里,当我再照时,它又飞了,不过它这次从我头顶前面飞过,加之我的手机一直描着它,“咔嚓、咔嚓”正好把上午见它的情形记录了下来。我走了,它还站在沟边那棵核桃树上。 再见了,阳雀,我等待着你的叫声!(2014年清明) 鸟语知时节 宋代诗人陆游《鸟啼》诗云:“野人无时历,鸟鸣知四时。二月闻子规,春耕不可迟。三月闻黄鹂,幼妇悯蚕饥。四月鸣布谷,家家蚕上簇;五月鸣鸦舅,苗稚厌草茂。”说的就是农事气象鸟先知这一结论。每当我们步入一种自然环境中,根据具体的地区和季节等因素,人们便能大致知道在这里栖居着哪些种鸟类。 家乡地处秦巴山区,山大林深,树多鸟也多。节假日,我更爱到山里去倾听鸟儿的鸣唱。找一片幽深的林子,静静地躺在铺满落叶的土地上,我的心灵便贴近了山的心灵。看小鸟在树与树之间跳荡,听绿荫深处的鸟声,忽断、忽续、忽远、忽近。顽皮的知名或不知名的小鸟,呼啦啦如夏日的骤雨,漫天洒来,直把你全身淋透。 清明节一过,春耕开始,农人无一不忙。满山皆绿,溪水涓涓,绿树丛中,画眉鸣唱,锦鸡嘀鸣。山崖边,娃娃鸡发出小孩一样的喊声:“娃娃绑到,娃娃绑到。”为何绑到?家中妇女总不能只在家中带孩子,把娃儿绑到背上好做事。杜鹃鸟也一声接着一声地吼:“饱角饱角,豌豆掉角” ,原来地里的豌豆饱了米,胡豆也花了壳,山里人便不敢怠慢,趁着天晴赶快下地把自己责任田里的豌胡豆连杆带藤儿地扯回家。 接近谷雨了,那笋子雀儿开始报信:“笋子嘟嘟、笋子嘟嘟” 。农家人知道可以上山采木竹笋了。于是,农家妇女们天不亮就背着篼钻进了深山木竹林,生怕别人抢先了一步。其实这种长着长尾的红鸟也不叫“笋子” 这个名儿,原来是老一辈人不知它叫什么鸟,根据这鸟的叫声随便给按上了这么一个名字,就像谷雨这季节山里有种白天黑夜喊着 “我饿,我饿……”的鸟给按上一个“抱女子雀儿”一样。小时外婆给我说,从前一户人家很穷,孩子多了养不起,生了女子就引给人家当“抱女子” 。当抱女子又苦又累,少吃少穿,后来饿死了,变成一只黑色的鸟,白天黑夜叫“饿” 。 写这小文时,我又听到屋后的山上这鸟的叫声:“我哦,我哦!”声调由慢到快,由低到高,一声接着一声,重复多达十余次。我从小就见过,雄性全身黑色,形似乌鸦又比乌鸦小,雌性周身杂灰褐色,羽毛上有好多白点,尾巴上有白色条纹,酷似斑鸠却比斑鸠大。现在我才知道它叫噪鹃,属于杜鹃的一种,春夏之交呼唤雌性。山里人听到他的叫声,便知道该栽种玉米了。 六月里,山顶的小麦还青翠油绿,山腰里的已经半黄,而山脚下的麦田已成金色的海洋。这时,小小的黄鹂自言自语地说:“麦子悄悄黄、麦子悄悄黄” 。当人们听到它的告诫,就得赶紧抢收,生怕(四川话,非常担心或害怕)遭遇阵雨大风和冰雹。 立夏过后,雨季一天天到来,雷阵雨多起来,麦子一天天结籽成熟了,糟蹋庄稼的最大威胁就是阵雨和冰雹。故农人们最害怕这时的雨,管雷阵雨叫白雨,冰雹叫冷子,庄家人辛苦一年,就盼有个好收成。这时旋黄鸟就会提醒你,它高声地鸣叫:“旋黄旋割!旋黄旋割!” 为什么要“旋黄旋割”(四川话,指荞麦之类成熟一片就割一片)?人们吸取了旋黄鸟的教训。很久以前有个人种了几亩麦子,有一年麦黄时节,媳妇劝他趁早开镰收割,但他看着还没有黄透的麦子,总是说再等等。可就在他们决定要开镰的前一天夜里,一场冰雹铺天盖地而来,将黄透的麦子打了个颗粒无收,这人当即气得吐血而亡。他死后变成了一只鸟,每当夏天一到,就边飞边高声叫着:“旋黄旋割——旋黄旋割”,提醒大家及早做好收割的准备…… 鸟类对天气也是很敏感的,不同的鸣叫常与节气气象变化有关联。《诗经》 中有“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句。《本草纲目》中也有“朝莺叫晴、暮暮叫雨”的记载,并说:“斑鸠雄呼晴,雌呼雨。”有时候,鸟儿也会向勤劳的农夫通报农时,预测气象,聪明的人类自然心领神会。 鸟语是世间最美的语言。鸟儿的叫声经人们用语言形容下来,虽说添加了一点主观因素,但细细听来,还颇形象。当然,在听农人形容鸟的叫声时,我感觉有趣的同时,更多的是在他们言辞中、笑声中,深深感觉到他们绵长的,那种与天、与地相依的独特生活气息,以及永远相信未来会更加美好的愉快心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