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老家,一条土路,便很悠远、却又很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土路的一头从茂密挺拔的桢楠林覆盖的沧桑老瓦屋延伸出来,另一头穿过青翠的麦苗地,再曲曲弯弯绕过池心的那片广袤浑圆的良田,然后,突然一折,消隐在一座山丘后面。 那山丘上,生长着一片上百年的梨子林,此时,正当隆冬季节,老梨树漆黑的枝干,因为落尽了叶片,便张露着各种坚硬虬曲的姿态,让人感受到比隆冬更加刺肤砭骨的寒意。当视线越过山丘上疏疏密密的梨子林时,便迷离在遥远的天空,冬日的寒雾迷漫笼罩,间或透露远峰的点点虚影,此时,心绪渐渐充盈起对家的温暖的渴望和回归,疲惫的视线跌落下来,依然徘徊在青翠的麦苗间的土路上,干硬的路面呈现浮白的状态,几叶枯黄的杂草匍匐在路边沟沿,一阵寒冷,从年幼的孩子脚底袭卷而上,身体不由得瑟瑟发抖,两眼一酸,几乎眼泪就要跌落下来。恰在此时,身后传来大舅悠长的呼喊声:“幺幺,快回来吃油油饭了!”喊声一过,黄昏就从茂密的桢楠林中弥漫开来了。 以上情景,是印记在我童年生活中非常鲜明深刻的一幕。此时,接近农历新年的深冬季节,当我站在同一位置,盯凝着碧青小麦间的这条土路时,时光,已悠悠流逝近四十个春秋了。春节前,老母亲挂念老家香炉山脚下病残的大舅,连续几天晚上终夜不眠,焦愁牵挂之情盈于脸色。为了慰藉母亲的满腔亲情,一个周末我陪母亲到老家看望大舅。当母亲和大舅在那间促狭的小屋亲热地拉着家常时,我一个人走出小屋,呼吸着一种久违的乡村田野的味道,站在了老瓦屋前这条土路上,细细端凝着土路周遭的模样,依然一点未变!瞬间,时空回置,我又回到了近四十年前的童年时光,许多被岁月冲淡的记忆,竟渐渐清晰展现出来,如同昨晚绻缩在大舅熏汗的被窝里,刚睡了一夜爬起来,跑到土路前遥望远方的山峦一般,让我怔怔地久站在土路前,心潮涌动,眼眶潮湿。 我的童年,是在家庭的贫寒与艰辛交织中度过的,六个兄弟姐妹,全靠父母亲做土杂小生意盘活养大,每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为了让六张大张着的嘴有汤汤水水的东西灌进去,瘪焉的肚子勉强能够支撑一点起来,父母亲可谓是绞尽脑汁、费尽心血。即使是这样,我们家的日子仍然过得非常凄惶,盛粮的米罐常常是空空如也。为了节余点口粮,每到寒暑假,我和五姐就被送到母亲老家的香炉山脚下,跟着舅舅生活。 记忆中,年轻力壮的八舅用箩筐一头一个挑着我和五姐,从小镇出发跋涉三十华里崎岖的山路,在薄暮时分走过池心弯弯曲曲的田坎,最后站在老家门前的土路上时,把我和五姐从箩筐里放出来。此时,我大睁着从家里出发时挂有泪痕的双眼,惊恐地看着暮色苍苍中高耸的桢楠树黑黢黢的剪影,一两只返巢的斑鸠,在树尖上扑棱着翅膀,一阵寒意侵袭全身。我突然转过身子,想朝身后遥远的小镇家里跑去,那里,有我亲爱的父母、有打打闹闹却隔离不开的兄弟姐妹,而乡村老屋,对一个几岁大的小孩来说,是冰冷而毫无情趣的、甚至是可恶的,因为它隔离了小孩最渴盼的家庭亲情。但我脚步刚一迈开,就被八舅一把抓住,提着又哭又闹的我朝黑荫深处的老瓦屋走去,留下身后的那条土路,凄清地消隐在夜雾苍茫中。 而今,在乡村田野上漂浮着的一片淡淡的烟霭里,我站在生长着星星点点野草的土路上,脚底感受到泥土的松软弹性,四十年的时光,土路的宽窄高低未变,路边土地的形状未变,就是那一行行的麦苗,似乎也是当初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成果,一个懵懂未知的小孩,跟在一群正锄地劳作的社员后面,满身的泥土。我感觉到心里涌动着一股热流,眼眶里无端潮湿起来。 我沿着土路,向林荫深处的舅舅家的老瓦屋走去。记忆中童年寄居舅舅家的老瓦屋,是古旧沧桑的,许多的生活细节已消隐淡忘。只记得穿过场坝,踏上檐坎,推开一道歇缝张牙的老木门,走进幽暗的屋子,许久,眼睛在适应屋子里的光线后,才看到靠近门的左面砌有一口老破的灶台,灶台里角堆着柴火。印象中深刻的一幕,是腿残的大舅坐在灶台下,不时用竹夹子夹起干柴,往灶口里送进去,随即一阵通亮的火光,映红了大舅干瘪的脸面。想来那时的大舅也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但以我童年的眼光看去,却几乎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人模样。因为大舅的苍老吧,我就觉得比其他几个舅舅慈祥温暖。那时,觉得大舅更可亲近的,还有另外一层原因,是那时大舅负责烧火做饭。其实,那时做饭也非常简单,就是蒸一锅红苕,最多舀一碟胡豆酱或者砌一碟盐菜,从山上参加生产队劳作回家的八舅和幺舅,随便从锅里捞起一个蒸熟的红苕,撕开皮子,沾点豆酱,大口吞咽下去,不时梗喉咙了,就用瓜瓢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张开大嘴,一口凉水灌进去,拍拍胸口,大舒一口长气,骂一声粗话,又继续吞咽。那时,农村人天天顿顿吃红苕,只有逢年过节才蒸点红苕饭,而且几乎都是红苕颗,零星见点米粒。我和五姐吃伤了红苕,咬一口就哇哇直吐。于是,大舅每天蒸红苕,就专门从藏在大柜子里的米罐里舀小半碗米,淘洗干净后,渗上水,然后把米碗放在要蒸煮的红苕中间。等到红苕蒸熟后,揭开锅盖,中间的一碗米饭白亮亮的,让人眼馋口痒。大舅吹呵着热气,把白米饭端出来搁在灶台上,一跛一瘸走进里屋去,从柜子里舀出一调羹猪油,又一跛一瘸走到灶台边,将猪油掺在热气袅袅的米饭中,撒点盐,然后,大舅用筷子细心地将混合着猪油和盐的米饭抄透,在童年的我眼中,颗颗米粒晶莹玉白,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吃油油饭了!”我和五姐争抢着去拽斜倚着跛腿的大舅,险些把大舅拉倒。大舅不生气,只是小心翼翼呵护着米碗说:“幺幺些,不要争,就你们吃的哦!”他将米饭一分为二,我和五姐一人吃一小碗。看着我们姐弟俩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样,大舅斜靠着灶台,呵呵笑看着我们姐弟俩。 此时,站在破败的老屋前,那道老木门紧闭着,房前屋后有几处屋檐墙壁都已破烂斜掉着。自从八舅和八舅母过世,表弟一家进城打工,而幺舅又结婚到别处,大舅般到民政救济修建在村道边的一间水泥平房里,无人居住的老屋就荒废了。童年记忆中喷香的白米饭,只在岁月深处散发着幽香,让我站在老屋前,久久凝立,泪水潸然而下。 母舅当娘,在乡下单调的童年生活里,大舅总是一副慈爱乐和的笑脸,让远离父母的我和五姐感受到了难得的温暖。记得那时大舅因为腿残,不能下地劳动,生产队就安排他在公房里当保管。从老屋子沿着土路走出去,出了大舅家门前的自留地,土路就分为三道岔,居中的一条通往我日思夜想的三十里外的家,左边的一条直陡攀爬而上,就会登上巍峨耸立的香炉山峰,而右边的一条土路蜿蜒绕过一块大田,迎面就是一座小山包,挺立在四围的平坝田地间。山顶矗立着一座飞檐翘角的庙宇,老人们说寺庙的名字叫“红庙”,不知这一名字的由来为何。实行生产队集体劳动管理后,庙宇就成为了生产队的公房。每个假期我被送到在乡下的舅舅家,白天的大部分光阴,就是跟着大舅在公房里度过的。 大舅出工,总是早出晚归。在公房里,每天一早去发放农具,记录出工人员名单。社员收工到公房后,他要清点农具,按照队长的指示记录每个社员的工分。其余的时光,他还要和另外一个出纳妇女负责将粮仓里的公粮撮出来,铺晒在场坝上。在暑假悠长的时光里,我就和五姐在公房上下两个场坝里爬上跑下,有时就跟在大舅和那个出纳妇女后面,把铺晒的粮食用竹扒翻过一遍,而善良的出纳妇女时不时拿出一把不归入粮仓的焉籽花生,让我们姐弟津津有味地嚼咀,那是多好的美味啊,至今难忘! 记忆中,公房最热闹开心的,还是一年中仅有的几次给社员分口粮的时分,无论是分麦子、包谷,还是红苕、谷子,以及豌豆和意外死亡的牛肉等,都由当会计的大舅把需要分发的东西总量摊到每个社员的工分上,经队长审核后,傍晚时分开始分发。公房场坝里,黑压压挤满了上百号人,在昏黄的马灯光晕里,精瘦黎黑的农汉村妇们大睁着发出精光的双眼,等着大舅叫唱自己的名字,然后去称一家人应分得的口粮。虽然人多,但场坝里没有过多过大的嘈杂声,大舅有点嘶哑的叫唱声在夜幕笼罩的公房坝子里,让农户们听来异常的清晰柔和。那个年代,贫瘠的乡村,残疾的大舅在农户们眼目中,得到了无上光荣的尊崇,让我这个从小镇送到乡下来躲避饥荒的小孩,也受到了农户们的宠爱。淘气的我游荡在村子里,无论是损伤了农户自留地的菜蔬还是房前屋后的器物,农户们从不象对待其他村娃一样,满山撵追破口乱骂。成年后,当我偶尔回到乡下,农户们谈论起我童年时做的淘气事,无不乐呵呵的,让我回忆起乡村生活的童年,艰辛之中却充满了质朴的温情, 站在乡村土路上,记忆象飘渺在田野上的雾岚一样,若隐若现,让我此时的心境格外的澄澈、淡定、空明,有一种回甜的味道,从心海中逐渐扩散到全身。我蹲下身子,静静地抚摩着土路上沁凉的浮土,呼吸着一阵阵泥土的馨香,心想:就这么久久地呆下去,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