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格尔木,在苍茫的青藏高原,我驱车独行。熬夜的眼球正对着夕阳,越发酸涩难睁,眼帘一眨,便有一串泪水滑落。默算着剩余的路程,依旧莽莽荡荡。从眼前算起,不眠不休至少还得两天两夜,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抹去眼角的泪滴,一个哈欠又袭面而来。 这趟货物要得紧,从河北到兰州走得还算从容;从兰州出来,货老板就连着串儿地打电话,拿着一些我既不想懂更不想听的理由催货。但无论如何,行程却不敢按着常规走了,说白了,就是白天晚上都不能休息,直到目的地。兰州到格尔木一千零四十公里,至此已有一天一夜未曾合上一眼。 庆幸的是,在青海湖地段居然偶遇一个同伴,也是老家的回民司机,叫马达吾。这让我在欣喜的同时,对夜行也增添了些许信心。 深秋的高原总有几分萧瑟。偶尔扬起的沙尘掠过镀满金光的枯草,轻轻敲打着车窗。猛然惊醒,才知刚才居然打了个盹儿。赶忙摇开车窗,使劲扭扭脖子,吹吹冷风,再高喊几声,让脑袋清醒。 深夜两点。 唐古拉山口,夜很凉,风很紧。拐过一个弯,依稀看见前方竟是黑沉沉的悬崖,一脚踩死刹车,倏然惊醒,才知又入了梦境,身上早已冷汗淋漓。 我跺脚,唱歌,嘶吼,用音响轰炸大脑…… 抵达拉萨,已是次日正午,深秋的“阳光之城”毫无秋意,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城市的每个角落。我拖着沉滞的脚步与昏重的脑袋同马达吾一道走进一家清真饭馆。饭前洗漱时,照照镜子,发现脸色苍白憔悴,胡茬也浓密了不少。走了整整两个昼夜,实在太累太困了。心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休息,已经熬到了身体的限度,再不睡个大觉,怕真要出事。 吃饭时,口袋里一串振动,接着又是一串,再接着便响起了克莱德曼优美的钢琴曲。平日里,我总是习惯迟些才接电话,总想多听听这悦耳的旋律,可就在最近的两三天里,突然发现这乐曲非但不动听悦耳,甚至有些刺耳。 我还是妥协了。在货老板的软磨硬泡兼以出关为由的逼迫下,用完饭菜我就继续上路了。心中则暗暗立志:往后再不拉所谓出口货物,即使运输费用肥厚,即使沿途免于检查。可是,还能坚持多久呢?拉萨至樟木口岸还有足足八百公里的路程,还得让车轮滚动整整一天一夜,我又能坚持多久不会在不经意中闭上眼睛?八百公里的沙泥路,一双柔弱的眼球还能与之抗衡到底吗? 我时不时地瞅一眼车内的钟点。时值九点一刻,脑中尽量想象着一些可以振奋神经的事情,如某年某月娶一位如花似玉的妻子;送货到站后蘸着唾沫星子数着一摞厚厚的大钞;还有樟木口岸某个宾馆里舒适的席梦思软床…… 不想床铺还好,这一寻思却让睡意更加浓烈,加上时辰已晚,与马达吾车距拉近,夜风与沙尘搅和在一起,弥漫了本就有限的可视范围,顿觉精神恍惚,身体也软塌塌地耷拉下来,仿佛被抽去了骨架。 十点,十一点,凌晨一点…… 突地,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夜围,像一根刺插进了我的耳膜。我如被电击,昏蒙的大脑陡然一震,挺直身子,右脚本能地向刹车板重重踩去。眼睛暴睁着,看到前方漫天飞扬的沙尘里,隐约透着两块正方形的红色亮光,离我至多五六米之遥。我失措的脑袋里嗡嗡震响着一个声音:那是马达吾的刹车灯! 那两块刹车灯没有丝毫移动颤抖的迹象,这说明前方的车辆已是静止的。而我驾驶的汽车却像疯了一样向前冲去,好像前方的刹车灯就是它冲刺的终点。 刹车板被我死死地踩在脚下,车身依然如被推搡,行速减缓却并不定立。如果刹车板不是铁质的,我想,这个力道足以踩扁任何东西!可是,在几米之地,要刹住一辆时速七八十迈的大货车,是完全没有可能的。 车距在我眼前清楚地缩减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米,两米,一米。大脑也逐渐变得空洞,意识如被抛上半空,瞬间毫无着落……就在这难于描述的瞬间,脑中忽然出现了我的父亲、母亲、大哥二哥,家门口的白杨树,西风山下的故乡…… “安拉乎——” 跟这声诵念同时响起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以及前视玻璃支离破碎的哗啦声,水箱疾泄、气压管爆裂的漏气声。接着双腿膝盖与腹部感受到一股巨大的被撞击的疼痛。 只是一刹那,一切都静了下来。唯一的声响便是自己口中一声连着一声的沙哑的诵念声,与宛若游丝般逐渐轻微的漏气声。呆滞的视线里,唯有马达吾的汽车停在十多米外的马路正中。微微抬头,幽深的苍穹中,一片繁星如雨。 脑海中糟乱如麻,电光石火般不断切换着一些稍纵即逝的画面:我看见挥泪痛哭的母亲步履蹒跚地向一张从我家里抬出的“塌拜提①”呼叫,我看见伤痛到无声的父亲萎坐在一茔刚挖好的坟坑边,我看见被下葬的死者面容竟与我一模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约有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语气急迫,同时感觉肩膀被用力摇动着。我慢慢回过神来,看见马达吾站在前视玻璃完全碎掉的车窗前,正神情焦灼地望着我。我缓缓扫视周围,驾驶室一片狼藉,仪表台完全顶了进来,车座上,脚底下到处都是散落的碎玻璃,稠密得像天上的星星。 “你动弹动弹,看能出来不,人有没有事!” 我心中一片麻木,机械地听从着旁边的指挥。可双腿与车座就像是浑然一体的,无论我怎么挣扎,都无法挪动丝毫。 “是被仪表台卡住了,你忍耐一会儿,我开车往前拉拉。” 看着马达吾解下绑在车尾的钢丝绳,再将被我撞出十多米外的汽车缓缓倒来,我的意识似乎也在逐渐复苏。“主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用手悄悄在大腿上掐了一下,没有知觉,是麻木的。再重重拧了一把,依然感觉不到一丝应有的疼痛。 钢丝绳一头挂在马达吾车尾,一头系在我的车前。弄好后他转头说:“你往后靠一靠,我拉开仪表台,你就可以出来哩。”我感觉自己苦笑了一下,算是应承。无法想象,这一笑会是怎样的表情。 随着马达吾徐徐开动汽车,我腿前的仪表台和压在肚子上的方向盘慢慢向前拱去。等他停下车时,我的腿前已经有了一尺左右的空隙,足以使我随脚出入。 马达吾几乎连抬带抱,终于将我从碎掉了玻璃的前窗中弄了出去。可我的双脚刚一落地,便软软地坐了下去。腿部麻木无力,竟无法承担本不算重的身体。马达吾将我背到了车边不远的一块秃草坪上坐了下来,然后安慰我说:“甭担心,可能压麻木了,缓缓就好了。”此时的心里是悲苦无望的,可听到这句话,也不觉微微一宽。多么希望,他说的就是事实,不光是句宽慰。 “唉,都怪这个该死的水沟沟子,车走到这瘩,我已有些瞌睡了,可突然看见了它,又宽又深的,不刹住车绝对会震断钢板,不得已只有踩死刹车——我记得上一趟这瘩没见这沟沟啊!”说完他手臂一伸,指指切断路面,横亘于两车之间的一道深不及尺,宽约半米的小水渠。 我望着小水渠,怔怔地坐在枯草坪上,脑中昏昏沉沉,什么也不想,只觉得全身软趴趴的,难以坐立。只想沉沉地睡去,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倾斜。马达吾看着我轻声说:“我背你上车吧,好好睡个大觉,去我车上,地下太凉了!”我摇了摇头说:“不用了,麻烦你把我车上的被子与大衣拿下来。” 地下铺着羊皮大衣,身上盖着厚厚的羊毛被子,把全身严严实实地捂在其中,迷迷糊糊间,嗅到一丝母亲的味道。 一阵疼痛钻入我的睡梦,如针刺般,感觉是在腿上,却说不准具体疼在哪里。我慢慢睁开眼睛,一夜的秋风吹透了身子,整个人僵硬冰冷,就连抬手掀开身上的羊毛被子都力不从心。稍稍蜷一下腿,将被子蹭得低了些,眼前豁然刺来的一道阳光,迫使我又闭上了眼睛。心里却微微一动:我的腿听使唤?欣喜之余又试着蜷伸双腿,不错,都能动,虽然动的时候疼痛加剧,但这足以使我知感了。 “醒了吗?腿脚没事就好,担心了一夜。”睁开眼睛,马达吾不知何时已在我身边。他蹲下身来柔声说:“来,起来试试,看能走成不?” 在马达吾的搀扶下,我的双脚重又亲吻了大地。只是疼痛难忍,站得虚虚晃晃,试着往前挪动了几步,双腿剧烈颤抖,却也没有跌倒。躬下身来在腿上拿捏一阵,除了膝盖在手指触碰时有强烈的刺痛感外,其他部位都是酸痛。 转头望望四周,长长吁一口气,心中稍稍宽了些。被仪表台卡住的部位就在膝盖,可能有轻微骨伤,其余地方的酸痛皆是劳损所致,应该没什么大事。 早晨的阳光极好,僵硬的身体被暖暖地烘烤着。一片恣肆的黄褐色染尽了眼前的百里川原,一簇簇萎黑的不知名的植物夹杂在稀疏的枯草之间,铺展开去,从荒凉的亘古伸向荒凉的未来。和天相接的地方,连绵的山脊拖曳着起伏的曲线,浑厚柔和,在如洗的蓝天下,给人悠远平静的感觉。而我的身侧,却突兀地生长着一座小山,大大咧咧地居中一坐,独自享用着一派长川旷原中的寥廓秋色。山脚的斜坡上,有一条丰沛的小溪潺潺流下,淌过干涸的枯草地,将平展的中尼公路冲出一条深深的沟渠,然后四散流去,漫漶于苍野。 远远的中尼公路上,一个车影渐行渐远。马达吾走了,终于只能看见一道西去的黄尘,在湛蓝的天空下,斜斜地飞扬。耳畔依旧回荡着他辞别的话语:“兄弟,且等个两三天,等我把货都给送到了,就背上你的车,一起回家。” 终于,绝尘而去。四围宁静得近乎悲怆。 我定定站立着,不知多久。转身顾盼两侧,左边停驻着一辆残废的车,右边沉凝着一座荒芜的山。山坡上的小溪一边流淌一边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世界。我也移动着,脚下迟钝地向小溪上游爬去,走出约百步,溪流断了,一眼山泉竟沉静在眼前。我怔了怔,瞬间一种巨大的被眷顾的感动流布身心,微微一顿后努力迈步走上前去,掬一捧清水仰头喝下,一股甘冽沁入肝肠,两滴泪花冉冉滋润了眼眶。 我坐在山泉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呆呆出神,心里总像被满满地堵着,塞着,任秋风拂衣而不知冷暖。 到了下午,风沙悄然而至,渐渐凛冽,阳光被遮得黯淡。起身走到车边取下一块备用的花雨布盖在汽车驾驶室上,收起大衣与被子艰难地爬进车去,躺在车座后的卧铺中,眼睛望着顶端,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一阵急骤的敲打声惊醒了我,车外一片漆黑,已经夜晚了。坐起身来倾听,才知车外下起了冰雹,叮叮当当地敲在车顶上。风沙卷来,敲打声一阵紧密,花雨布哗哗乱响,风沙旋走,敲打声便稍稍缓和下来。心里稍稍平定,胃部却又溢出阵阵烧灼。忽然想起,从拉萨走得太急,竟忘了带些干粮。 夜更深,风沙也加剧了。花雨布轰轰震响,冰雹冷化成雪,从风沙吹开的缝隙中飘进几瓣,落在车座上,久久也不融化。时间凝固了,风与雪吞没了天地,黎明在寒怆的等待中杳无音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