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环着T形小山丘的公社禾场。这个名称来源于那个大部分人躺在悬崖腰上做着断断续续恶梦的年代,饥饿、惊悚、张惶、提心吊胆,看不到任何前景与希望。所有人脸色灰败、神经紧张、沉默寡言,他们习惯于退守、忍让。他们敏感得像只灰兔,稍有动静,就“扑愣愣”地穿过刺槐,笔直地射入某个未知的场所。他们不敢在白天或者黑夜坦露形迹,某只无形的手总是躲藏在暗处,随时有可能伸过来吞噬他们多难的生命。他们的生命脆弱得像一根崩紧的线,时刻有可能在一个未可预知的时刻断裂。母亲们背负着孩子,在水田里做着与男人们一样的活儿,那里蚂蟥扎堆,水蛭成群。这是个溃烂的年代,只有禾场是干净的。禾场被抹成黛色,阔大而空旷,只有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是拥挤的。禾场是全村几十户人家所共有的晾晒场地。只要太阳哗哗地从天空铺张下来,那些谷、禾草、牛草、棉被甚或衣服尿片,就会被大家从阴暗的仓库和自家的茅屋里张罗着搬出来,赶着个好天气赶紧张扬一番,禾场里顿时就有了稻谷禾草香以及夹杂着霉气的旧棉花味。几个戴草帽的农人,穿着泛黄的布大褂,褂上沾染了如黄花一般的小泥点,泥汁淋漓的往下流,然后枯干,然后寂寥。它们的生命就这样被贴上了别人的衣襟。
农民手上的木掀,重重的旧木色,光滑得如水袖一般,他们把它当水袖用,挥舞着。稻谷就被摊开又收拢,由水淋淋的深黄慢慢变成枯干的浅黄。他们像魔术师一样做着最称心如意的活儿。他们的鄂骨突出,眼窝深陷,泛着棕绳一样的色泽,那是由长年的饥饿所涂抹的油彩,他们卖力地挥动水袖,舞动身姿,想从这粮食里寻求出另一种保障。
可那些粗大的谷粒却落入了风车鼓胀的肚皮,只有细小的禾草和干瘪的谷壳从风车口中送出来,它们轻飘飘地被风车送走了很远,再悠悠地落下来。这种慢,不是任人都可做到的,它们慢慢地沾在发丝上,钻入领口中,再细细地贴上你的肌肤。这种苦楚,使六月的肌肤发红、搔痒、肿痛,这种痛,是一种怎么也洗脱不了由贫困所引起的痛。它们发疯般地传染着,在那些棕色的身体上,痛已成河,痛已麻木。
七八年,孩子们可以在公社禾场上到处疯跑,他们顶着太阳,黑黑的颈脖上污泥如槽。他们不用担心作业与粮草,那是可以飞的岁月,他们寻找一切可以打发时间的乐趣。父亲如大树的枝丫,他要脱离树干。他用一个人的力量挖平了公社禾场左面的小山丘,建了一幢土砖屋,顶上盖满檐瓦。黛色的青,在灰白的天空下从屋顶倾泄,无所顾忌地弥漫。
我从禾场爬上小山丘,窄窄的一小节路,哥哥扶着团桌的边沿滚上去,我在他身后,边爬边叫唤着“哥哥”。他不管我,我哭着从指缝中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木格窗户,姑父站在木窗里拿把铁锹攒劲铲着,汗珠肆溢,泥渣横飞。我们从大屋搬进了小家,小家宽敞明亮,我的孤寂由此而生。它没有来由,它从漏风的门缝里随着风儿一起向我挤来,挤得我生生的痛。
公社禾场被闲置,父亲在农忙之前将禾场拍紧,抹上一层厚厚的牛屎粪。黛色比檐瓦更亮,比草更青。在太阳里,它们幽幽的牛屎香在空气里迸裂,“噼啪”响着自己的声音,这微微的声音在蝉鸣里逐渐淡下去,逐渐无声。禾场史无前例的空旷,它要经历种种劫难之后才能恢复它的人生。空阔的禾场中只剩下渺小的我,如蚂蚁一样渺小的我,我融入我的同类,追逐它们的脚步。那段时间,我恨着一切庞然大物,它们无所顾忌地践踏着我的同类,全然不顾我的心在紧缩,我胸中的啸叫一声大过一声,在咽喉里憋着。忽然就哑了,像一个哑语了半生的女子,只有在滚烫的泪水流进咽喉时,才唤出了一声“哥哥”。
从水田里捞上来的稻桶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房子,沾满了泥水和稻草。父亲用水冲洗干净,他说要让阳光晒干,他还要抹上一屋桐油,让这座小房子有桐油的香味。我不喜欢桐油,它太刺鼻,像一群入侵的蚂蚱,横行无忌。但我喜欢小房子,晒干后有木质的香,干得膨松,老旧的黑,木刺毛毛躁躁的,软软的。我喜欢抚摸这座小房子的骨头。有一天,立在山脚下的小房子倒塌了,将我罩在它的身体内。我从来不知道它会如此来喜爱一个深爱它的女孩。当黑暗骤然降临时,我呆愣了一秒钟,然后放声大哭。那种黑无边无际,无孔不入。我被一片孤寂浸染着,它们丝毫不留情面地紧紧攫住我,将我沉入水中。哭声在桶里回响,一声紧过一声地荡回我的耳膜,我在桶里倾听着自己的哭声,当声音缓慢消逝,我再狠狠地哭上二声来回映桶内的回音。我在与自己的声音玩着游戏,惊吓与寂寥就在这游戏中缓解。我慢慢睡着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来,也不知道父亲是如何找到我的,当他看到我毫发无损的躺在桶里,他心里是如何的欣喜呢!后来回想起这些,却是如何都不敢相信,二岁半的我真的会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奶奶却肯定地告诉我,真有这回事。我不相信,缠着她,她却再也不说话。我只好自己去寻找那个真实存在的故事。奶奶的皮肤病很严重,白白嫩嫩的身上被她挠出了无数条指甲印,印子微微凸起来,血红血红的。那些红色的斑疹,是一场瘟疫,传遍了她的全身。她洁癖得厉害。拒绝与爷爷同床,常年用滚烫的水洗身,水蒸汽快速升腾,在木盆的上空缭绕,它们将奶奶浸在水中的身子严严实实地罩住,只有水声透过雾气被撩动,一下又一下,清清脆脆的。奶奶洗完后,吊着的长乳房垂到肚皮上,粉红粉红的,像一条粉色的瓜,刚从水里捞上来,末端,一朵枯干萎缩的花挣扎着。在夏天,她将草把点燃,烧出很多烟来,烟在屋子里乱窜,她说这是为了趋蚊。她要我拿棕叶扇为她扇风,烟熏得受不了,眼泪直流。为了躲避这苦刑,在她洗澡时我往往躲起来,任她怎样叫唤也不理。到了晚年,她的皮肤病越发厉害,那时,我不知道我是几岁,但我知道她有死的心。我常常看着她,生怕一不留神她就没了。虽然我和她没有言语的沟通,但精神上,我依赖着她。我亲眼看过她寻找父亲藏在柜顶上的农药瓶,她威胁我,要是我不依她,她就喝下那药。我吓得脸都白了,死死地抱住她的脚,我说:我依你,我全都依你。
那天的天黑得太早,房子里黑寂寂的,草药与酒香充溢在整个房间里。奶奶躺在床上,蚊帐中伸出来半边腊黄的脸,由于痛苦而扭曲着,手搁在床沿边,肿得老高,肿起的部分又白又亮。我擦燃火柴,点亮了一盏煤油灯,油灯光线散漫,但它们忽然的亮,似乎惊醒了某些沉寂下来的物质。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奶奶身体的瑟缩,她好像要更深地缩进那层阴暗的蚊帐中,要将她彻底地沉入某些我不明来历的深处。这一切让幼时的我惊吓、张惶、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父亲我的感觉,但我不知如何来表达,我看到的是奶奶灵魂的骤然消逝,只有那些灰还在,那副即将枯干的壳还在,她的眼神已经灰败颓废,没有水色与春情。她的身体内再也不会迸裂出水性的物质,再也不会有如葱的心思,只有永久的沉寂,永久的静,永久的枯干。乡下的赤脚医生矮矮的,神情冷漠地正在一个大磁碗里捣着绿色的草汁,汁液在碗边飞迸,它们分崩离析,它们即将枯干寂静,即将在生命里流失,即将失去那份沉静的色泽。医生将它们与一些粉末拌匀,倒在奶奶的手腕上,摸匀包扎。奶奶的手摔断了。
我知道她的手是怎么断的。
我偷偷跟着奶奶爬上屋后的山坡,坡地上全是杂草与杉树,刺槐死死地拽住我的裙角,它不让我动弹。坡地上没有路,沉闷的夜色里有着浓郁的杉枝香。我只看到奶奶的黑色影子站在山坡的边沿,她要跳下去。跳到现在已经不是公社禾场的禾场上,我惊叫一声,拔开那些缠绕着我的枝蔓,不管它们在我腿上留下多少印痕,因为那些痛如何都比不上失去奶奶的痛。我冲上去死死抓紧奶奶的手,奶奶掉下山坡,只有她的半截手被我紧紧的抓着。死死的抓着,鲜血淋漓,巨大的恐惧袭卷着我,我浑身冰凉,冷从身体里漫延出来,无边无际地扩展,无边无际地痛。忽然感觉地松软了,然后慢慢垮塌,一层又一层,向二边分开,剥离,泥块“唽唽嗦嗦”地往下落,我跟着陷下去,快速的陷,快速的沉。无边的黑浸上来,无边的水拥上来,包围、倾裹、颠覆。我旋转着落下,落下……是一片叶,往深渊里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