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不曾奢望,在岭南会看见梅花。我见过的岭南的花,一律是丰硕、鲜艳的。紫荆,红棉,朱槿,九重葛,花朵重重地,硕硕地开在枝头,在风里,在光丽,花的颜色象野火在燃烧。 而印象里的梅花,都开在会下雪的地方。曾经在北京,曹雪芹故居外的植物园,见过千树梅花,料峭的寒天,光洁的枝条上,一朵朵重瓣的梅花,轻粉,雪白,绯红,在黄昏里,霍然四顾,皆是千树万树的花,象一个太美好的梦,叫人只想逃。隔了两天去,春风春阳都是桃花。曾经见过的,灰的暮色里梅花千树的景象,更恍然成了黄粱一梦。
寒冬的陆河,漫山遍野的雪白梅林,一朵一朵单瓣、微小、洁白的花,缠绵地开满枝条,一树一树,千树万树,花蔓延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放眼望去,山谷里白朦朦地,象落在南国的一场繁霜,一场薄薄的皓雪。 空气里浮动着香雾一样稠厚、缠绵的花香,那种贴心入腑的香馥,纯净、清灵、无处不在。
就这样,如此地不经意,如此地不怀奢望,如此地猝然惊喜,就做了画里人,梦里人……花下涉过一片溪水潺潺的河滩,那些躺在河谷里的拙朴大石头,无人惊动的样子,仿佛天地太初时就在了。花树下,有亲切的农家菜圃,葱绿的蔬菜在小园里,不曾设篱笆,田垄外绕了一圈石头,就围成了一个切实的花下田园梦。到处都是花,开在枝头的,伸到脸前的,在林间飘飘洒落的花雨,踏在足下的落花瓣,偶尔,行过石头边的一株二株的芭蕉树,绿油油的芭蕉叶,叶面流溢着被花雾濡湿了的雨意。这殊异的景象,有别于任何诗词歌赋里风雪梅花的景象。似乎,时令是不对的,地点也是不对的,不该是这阳光终年直射,红土灼热的南亚地带。然而,眼下的梅花千树,芳馥繁盛,就是岭南的香雪海呀!
酒席上喝到的客家黄酒,糯米酿就,倒在瓷盅里,色泽淳厚,浑浊,点缀了丝丝枸杞的纤红。桌上的本土菜肴,记得一味烧笋,用笋衣包的鲜肉,酱香的味道,很好吃。温软的米酒,甜甜地,入口入心地饮下。酒桌外的夜色里,漠漠寒气,人家灯火,写照的都是我的人在他乡……于是,格外地贪恋那一种醇意,甘甜。酒劲渐渐地就上来了,带来周身暖意的微醺,心头浓郁的伤怀。有段时间,喜欢看日本小说,村上春树,江国香织,吉本芭芭拉,日式小说特有的那一种精致,离奇,细节考究,然后,总结出一个莫名其妙的细节:所有的情节都有一个共同点:一杯在手。午夜的热牛奶,下午的纯威士忌,黄昏的鲜果汁,偶遇时的长岛冰茶,不眠的深宵,在厨房里做一杯红茶,读一本书……人世的种种际遇,种种断裂,都发生在那些一杯在手的时刻。“一杯在手”----这个词多么明丽、洒脱、沧桑,在光阴和剧烈的生存情节之中,需要一种调和。一杯在手,是一种抵御或者低服的姿态,一种不求甚解的温存。人生是需要一杯在手的,一如陆河的冬夜,我饮下的一杯一杯微浑甘甜的客家米酒。
晓得了她名叫“娘酒”。这名字也是好的,温柔,多情,一如江南的黄酒“女儿红”。都是缠绵的女儿家的心思,对人世的包容心意。多少的光阴,岁月跌宕,都在这样那样的一坛酒里了……
陆河郁郁葱葱的竹子林,林间的粉墙黛瓦的人家;山岗上的橘子树,柑橘金黄灿烂,象枝头点着小灯笼。一颗一颗,在山岗上蔓延成林。摘下来吃,鲜甜入口。还有,去一座山上看那些从恐龙时代一直生存下来的史前植物。下山时路遇的雨中小栈,手磨的擂茶。芝麻,花生,繁复的青叶植物,在石杵下一一捣碎,炉上的沸水冲下去,那样草本的香。据说家家都喝擂茶的,每日里熟练地现磨现饮。冷雨打湿小城的水泥路,在这寂寥小城的细节里,客家人有着他们自己的殷实享用。
还有,人家门前的家犬。大抵是冬天的缘故,陆河的小狗一律毛绒绒,眼神柔和温敦,打量着我们这些外乡人,有时候很友好地陪着走一段路,真是可爱的。还记得,路遇的乡间小路,树下设置着小神龛,供着土地神。香碗里插着香烛,神龛在冷雨里,是苍灰的颜色。
陆河于我,就是这样的故里乡园。冷冷的雨里,心头默然泛起的,都是伤怀,静静弥漫的那一种,无告的寂寞。这是故乡一样的地方:菜园,花林,黄犬,柴火灶烧出来的香暖饭菜,那些亲热和隔膜的笑脸。异类的气息,在此会格外地突显,格外地被强调。明灭于心头的繁盛欲念,在这故园一样的地方,具有某种形而上的哲学意义:过多的想法,过于明晰的寂寞,要么清减,泯灭,和所有人一样,温顺地活着;要么,就离开,远远的,去一个刀光剑影,人声鼎沸的繁华地方,或许那里会容得下一个人寂寞。
是不是,人世的逆子,都是自一个如陆河一般朴拙,安宁的故园,逃离而出的?然而,你知道,我想要书写的不是心里的一份庸常寂寞。我想要告诉你,岭南的香雪海,开花的树,一个淳静如故园的地方,对于行走的人、在上路的人,陆河是有意义的。是应该在花开的时节,抵达到的地方。
明朝人高启,有一首七律《梅花》: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将诗里的江南换做岭南,亦是通的。人世同一梦,关于梅花的情怀,历朝历代,无数的诗词歌赋,踏雪寻梅,时光里的情怀。所以,亦有了我遇到的陆河梅花。繁花如雪,明月青山,原是时光里的寻常物。只是,“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看梅花的人,做高士卧,做美人来,不过是自作多情,为一种痴意。孰不知花开花落里,人是最易朽的草木……一如漫山遍野每一朵花都会凋落,人世间所有的话语说出来都只是误解。我遇见的陆河梅花,花开得如此美好,叫人悲伤,然而,在那雪白芳香的花枝前,曾经,有一个女子,为花开的样子,而惊叹过,微笑过,恍惚里做过喜悦的痴梦。到底,不曾辜负我,不曾辜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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