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西麓的这片丘陵山地,虽不似太行主脉的东部深山那样峰险峡深,大起大落,却也层峦叠嶂,平平仄仄,很唐诗宋词的。
一片童真是在这里养育,她就走不出我的记忆,走不出我的梦境。只是,旧时山野诸般光景被如水的光阴稀释化解,只剩记忆阑珊、一曲残梦了。
童年的记忆里,这里非常的大自然,非常原生态。从春风第一度时,草木开始泛青,山花随之次第开放。先是一片片粉白的山桃花,接着是黄灿灿的迎春花,再后是漫山遍野金黄色的山刺玫花和各种各样草本木本的野花,热热闹闹开成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小禽小兽们也一改冬日的拘谨慌促,高度活跃起来,这片山地便成了春情勃发、生命喧嚣的一个大舞台,上演着生命与活力的繁闹与精彩。
山坡上大点的野禽有石鸡、野鸡和“板鸡”(查对有关资料应该就是鹌鹑),其中最活跃的是石鸡。这是一种背部扁平、胸脯前突、红嘴画眉灰褐色羽毛有花纹装饰、活泼健壮的野禽,被春的气息激发突然变得躁动亢奋,整天打机关枪一样咕咕嘎嘎叫个不停,精神专注到了几乎不怕人的地步。多年后我从动物世界解说者赵忠祥嘴里,明白了那是雄石鸡们在热情火辣地向异性求偶示爱。它们的歌喉不是很好听,但嗓门很大,都在竭尽全力地要压倒赛歌的对手,把异性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这种野禽羽翅显然已经退化,飞翔能力比家鸡强不了多少,不能冲天而起扶摇直上,只能借助山坡的落差滑翔。但它们的脚力却极好,健跑,不是近距离的威胁它还就不飞,就和你比脚力比速度,哧溜溜一阵小风似的,跑一段探出头来望一望,鬼精鬼灵。只有在万不得已时,它才猛拍翅膀噗噜噜飞起到一人的高度,然后两翼一展,保持不动,沿山坡一路滑翔下去,落在另一山坡的大石头上,照旧火烧火燎地唱它的情歌。与石鸡比,野鸡显得很绅士,一般是在林地或者荆棘丛里款款踱步,隔一会一扬脖子很响亮地“嘎”、“嘎”地来几嗓子。尽管它不急不躁,可仗着一身五彩缤纷的彩衣和大红的脸、耳下肉垂子,不愁把一身麻灰色比它逊色得多的母野鸡吸引来。“板鸡”最为诡秘,平时难得一见它的真面容。在山坡小径走着,眼看快踩到它时,才突然扑棱棱飞起,一个短程滑翔,草丛里一钻,便又没了踪影。
山坡底部是一溜土坪上的地,边缘是一道大土沟或者说土质的峡谷,两旁十几、二三十丈高的土崖上,生存着很多长羽翅的居民。“红嘴鸦”(学名红嘴山鸦)和“白脖子”(学名白颈鸦)最多,它们肯定是乌鸦的变种或者近亲,都通身黑色的羽毛,但前者的喙和脚爪血红血红,故有“红嘴鸦”之名;后者因却因脖子长一圈白色而得名。红嘴鸦体态修长而优雅,叫声带着钩:“咯嗒勾,嘎!咯嗒勾,嘎!”体圆、尾短的白脖子的长相就显得丑陋猥琐了,“沙、沙”的叫声也和乌鸦一个德性。土崖上还住着鹞子、猫头鹰,只是筑巢选择的地方隐蔽而险绝,极不易被人发现或者发现也难以到达近前。土崖被山洪切断的横截面的自然洞和羊窑里,住着一群群的野鸽子,灰色的羽毛上有暗色花纹,飞行速度快捷而姿态优雅。
其他地方常见的喜鹊、斑鸠、布谷鸟(亦名杜鹃、子规)也是这块山地的土着。布谷鸟穿空而过的时候,未见其形先闻其声,洪亮急切的歌调里有点悲婉凄切的味道,甚至夜晚还能听见它为情啼血的鸣唱,果然是口碑千古的情种、情圣。山雀、金翅鸟一类的小不点飞禽就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了,它们啁啁啾啾咏唱着春天,履行着爱情与繁育后代的责任。唱得最好听的是比麻雀大点、麻灰色羽毛、浑圆身体、长着凤头的“大鹃”(土名),飞在老高老高的云际,鹞子一样定风停在半空,嗓音挽着花儿唱,鸣啭得人都呆了,估计对异性的杀伤力该是百分之百了。还有一种土名叫“小野灰鹃”的,是钻在茂密的荆棘丛里唱,歌喉也相当的花俏和出众。
地面跑的小动物里边,野兔子最为常见。在山坡小径走着走着,蓦地跳出一只,一纵一跳间一般逃向远方。野兔子永远保持着一个习惯,就在逃跑的时候总是向山坡的上方跑,而绝不向下方跑。这是因为它打折的后腿发达而强健,而且比前腿要长出好多,这使得它能够借助后腿的蹬力一下弹跳出好远去,非常适合向上坡作跑跳的运动。若换了向下坡跑可就惨了,后腿一蹬,保准一落地就是一溜跟头。它的这一特长使它保持了与追捕它的动物和人的绝对优势,因为追捕者受万有引力影响,都是下坡轻松上坡累,兔子却与这一常态而成独家优势。兔子是没有能力与任何动物相抗衡的弱势群体,即便老鼠也敢欺负它,但就凭了善于逃跑的这一绝招,兼繁殖能力特强,使它们有效地适应了动物界“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冷酷竞争法则,保持了种族的延续。
小动物中最喜欢的是“圪狑”,学名叫金华鼠,有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条和松鼠一样蓬松硕大的尾巴,一身黄色皮毛却顺着背部长几条黑色条纹,样子好看极了。圪狑冬眠,喜欢往打洞的窝里储藏越冬的食物,多是带壳的谷物、小麻籽,也有麦子、玉米粒等,夏秋也啃吃瓜果。它的吃相是一大观赏点:先大口大口地把食物吞进去,使两腮暴涨,然后蹲立起来,用两只前爪抱住吐出来的食物,快速运动牙齿腮帮嗑着吃,将谷物的壳扔一地。从小喂养起来的圪狑会在铁丝编织的笼子里蹬转轮,会在主人身上爬来爬去,总千方百计找见口袋钻进去,用前爪抱了脑袋蜷曲成一团睡觉。怕冷喜暖和贪睡的习惯,使它死乞白赖地用爪子勾住口袋,掂都掂不出来。
一切生灵都有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筑巢建窝要么很隐蔽,要么选址在非常险要、其他动物难以到达之处。所以要掏一窝石鸡野鸡蛋、刨一窝圪狑什么的并非易事。但我本家一个大哥就极善此道,有本事掏来一窝二三十个石鸡、野鸡蛋,刨出孩子们极为喜欢的小圪狑。
那还是大集体作业时,每到春季的下工后,大哥便手拿一把镰刀,边遛遛跶跶在山坡、土崖边、地头转悠边打猪草。其实他早在上工的时候就观察好了一些小动物的动静,比如看见一只石鸡久久立在对岸的高处,嗓门里发出一种安详的“咯儿、咯儿”声,就知道这是一只公石鸡在为产蛋或抱窝孵小石鸡的母石鸡“了高”(放哨),有危险时公石鸡就会发出惊慌狂躁的叫声,提示母石鸡赶快离开。有意思的是大哥说“了高”的公石鸡和产蛋、抱窝的母石鸡一般都隔了那条大土沟,公石鸡在此岸“了高”,母石鸡却在彼岸的某个崖坎、地头的窝里产蛋。大哥曾经指点我去看过一个他瞅好的石鸡窝(刚产蛋他是不掏的,要等产足了就要抱窝孵化时才掏),是在河沿上一个土坎顶,周围并非荆棘草丛密布,而只有一蓬蒿草的掩护,这使得产蛋抱窝的母石鸡视野非常开阔,也可以向下一跳便可滑翔着迅速逃离。窝是借一个现成的小土窝用软草垫起,锅底状,圆圆的,里边四五颗麻色带斑点的蛋,略小于鸡蛋。那时候我们几家都属本家的邻居,每年春天都要吃几窝大哥掏来的石鸡、野鸡蛋,味道虽然和鸡蛋差不了多少,但因为来自山野,来自不易逮到的飞禽,便觉十分的珍贵。
在山坡逮过几次已经出窝的小石鸡,却一次次落了空。一次与一只母石鸡后跟了二三十只毛茸茸灰褐色的小石鸡遭遇,我放腿猛奔的追了去,眼看就追到了,母石鸡一扑楞翅膀飞走了,小石鸡却突然神奇消失,反反复复找一只找不到,纳闷了半天只好悻悻走开。后来请教放羊的表哥才知道,原来是小石鸡就地一滚,躺在碎石头中一动不动,佯装小石头,竟然轻易将我骗了过去!
大哥掏小圪狑选在五月端午的时候。大哥说早了不行,小圪狑尚在吃奶,眼未睁开,掏来也养不活;可晚了也不行,不是出窝了,就是有了野性,不好逮且咬人,想喂熟很费劲。圪狑窝都在向阳的土坡处,在好多窟窿的地方,大哥却分得清那个小圆口的洞是住了圪狑的,经他指点我才知道,原来住圪狑的洞口都因圪狑进进出出磨明了的。大哥顺着洞小心翼翼用镢头刨土,到达窝里,除了逮住几只尾巴还没有炸开的小圪狑外,还能起获几升麻籽谷物玉米粒,拿回去喂鸡。我前后喂养过几只小圪狑,甚至上初中的时候还悄悄装了一只在学校养着,我专门给它脖子上戴了一个红布做的项圈,和我熟得不得了,每天吃了喝了,玩了耍了,就在我口袋里睡觉。可我鬼迷心窍的揣了它去翻跟头,活活把它压死了,为此,我狠狠给了自己两个耳光,难受得好几天吃不下饭。
还有幸吃过一次獾肉炒的小米干饭,味道香极了。獾分猪獾、狗獾两种,猪獾样子像猪所以叫猪獾,狗獾则像狗叫声也像狗所以叫狗獾。这两种东西一样的是都祸害庄稼,不一样的是猪獾的肉要香于狗獾的肉。这只被我吃到的獾是父亲、大哥他们在生产队上工时发现并堵在洞内的,几个人分工堵了其它出口,只留一个口用点着的柴草往里熏,獾被呛得扛不住了跑出来而被打死。有幸的是他们猎杀到的是一只猪獾,遗憾的是我因上学没有经历这充满刺激的一幕。獾肉以后又吃到过一次,是在一个山地旅游时在公路旁的野味店里,不知是有假还是厨艺问题,再没有当年那个香味了。
流年似水,流着流着人世光景就变了,这山野上的光景也被冲刷得面目全非。每年杏花雨飘落的清明节,我照常如旧要回老家给已经逝去的老人上坟烧祭。举目处,山岭坡谷恍同昨日,不同的是山坡、土崖没有了少时的那番喧嚣繁闹。那有着矫健身影咕咕嘎嘎四处乱叫的石鸡基本绝迹了,“红嘴鸦”、“白脖子”也极少看到,偶尔看见那么一两只,也是一副惶恐不安、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多好多的小禽小兽都难觅踪影。
如此变故的原因,我是十分清楚的。上世纪70年代末土地承包经营后,视土地和粮食如生命的农民对糟害庄稼的鸟兽因深恶痛绝而痛下杀手,导致了如此悲剧的发生。本地人种田有一个习惯,大田下种后,都要在地块的四周种一圈名为“小麻籽”的油料,那些贪吃“小麻籽”的红嘴鸦、白脖子既然都是鸦类就具备乌鸦的高智商,能准确无误地掏挖出刚种下的“小麻籽”吃掉。石鸡、野鸡等鸟兽也喜欢掏挖吃掉大田种子,并于庄稼初熟后便开始糟害粮食。要说这些现象从前就有,可大集体时是你的我的大家的,不那么痛心,现在却是农民一家一户自己的,就不再熟视无睹听之任之了。于是好多农民在立草人、看护无效的情况下,将种子里拌了剧毒农药“1605”,并将拌毒的谷物广撒于地块地边,于是贪嘴的鸟兽们纷纷中招,尸陈田头……
我不想指责乡亲们的目光短浅,心肠狠毒,我理解农民与土地与粮食那份视若生命的真挚感情。可是看到鸟兽们惨遭杀戮的悲剧频频发生,也不能不纠结于心,忧思重重。
家乡的这块山地,曾经是比我童年时更辉煌的鸟兽天堂,却一路衰退了下来。我们村原本无人,是爷爷那辈的人从河南逃荒而来发展而成。我家是最早到的,在山沟底部的土崖打一窑洞住下来。当时满山梢林,密不通风,尚能供金钱豹这种大猫栖身。能证明这一点的是家里养的两只狗先后于黑夜里遭到豹子袭击,一只被严重咬伤,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后死掉,第二只被它叼走吃掉了。爷爷和前来探亲来的舅爷于天明后去找狗,亲眼看见那只于酒足饭饱后的豹子躺在密集荆棘丛中大石台上睡懒觉。村里人多起来后,豹子便隐退到更深的山里,再没有现过身。父亲这辈人,打狼、雪天循着狐狸的蹄印“溜狐子”、熏獾、捉拿被堵在果树上猫豹是常事,我小时候也多次看见狼和狐狸的影子,可现在这些动物都消失得无声无息。小时候的春夏之际,还屡屡欣赏落在桑树上叼吃桑葚的“黄鹭鹭”(黄鹂),那一身鲜黄的羽毛,那醉人的婉转歌喉,后来不知怎么就再也看不见、听不到了……
相比之下,村里倒是越来越喧哗热闹了,几个自然村有三个铺设了通往外界的水泥路,没有铺水泥、柏油的山路也统统改造拓宽,农用三轮车和摩托车成家家必备的普及之势,加过往汽车不断,山野一片机械的喧嚣。即便夜里,也有利剑一样的车灯在山坡划来划去,机械的喧哗使得山鸣谷应。不说那毁灭性的农药“1605”,单这般环境,真不知道还会适宜什么动物栖息?
年刚过,回村串亲闻知一个中年的邻居患癌症于年根刚刚逝去,不禁愀然。近年里,一村区区几百口人已有多人死于这种绝症,而且中年居多,我儿时的玩伴中已有好几个成为另一个世界的永久性居民。我突然意识到,这与村人连年大量使用剧毒农药是不是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是的话,被剧毒农药杀死的何止是那些小禽小兽,岂不是对自己也下了杀着?
我愕然。
作者:辛贵强 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山西省陵川县新闻办 邮编:048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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