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年前,一个乡村少年与一 个花甲货郎短暂而又温暖的交往片断。一副琳琅满目的货郎摊,一把响声清脆的拨浪鼓,一只奇妙无比的小魔方……这些梦幻般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呈现给读者的是 关于一个时代的回忆。 小说有叙事散文的风格,细腻有力的文笔给作品增添不少润色,情感的倾泻,只缘胸中有深沉的爱。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那个手摇拨浪鼓走村串巷的货郎,是我平生所认识的第一个生意人。 我的童年是在三十年前,我出生在沂蒙山区一个名叫蒋庄的村子。那个时候的农村无论是 经济生活还 是精神生活都很匮乏,远不像现在这么富足,这么张扬。村里只有一家小卖店,窄小的货价上摆着的,也无非是些烟酒糖茶和油盐酱醋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如果家里 来了客人或者要操办什么红白公事,那就需要提前走出去十里八里,到周边的集市上去采购,甚至有时候还得往返四十多里,到县城的大集上去跑一趟,因为那里的 货色最全,档次也稍微高一些。在这样的年代,那些手摇拨浪鼓走街窜巷的货郎们,就成了流动在乡村间的一道道风景。 当然,货郎们是不卖什么烟酒糖茶和油盐酱醋之类的,用今天的话说,货郎们实行的是 “差异化”经营,也就是说,但凡生活在乡村的大人和小孩们所短缺的,而且是在村里小卖部的货架上所见不到的,就是货郎们所经营的主要品种。 限于人力和物力,货郎们也不大可能经营什么大件货物。这样一来,在货郎们用扁担挑着 的那两只小型流动货摊上,摆的挂的最多的,无非是那些针头线脑、发卡纽扣、胭脂香粉之类的小物件儿,再就是一些哄孩子玩儿的小 食品和小玩具,像玉米糕、泥哨、弹弓什么的。有一种用大米做成的像乒乓球大小的米团儿,一根白线上穿着五六个,表面还染上了花花绿绿的颜色。这个小串儿名 叫“欢喜团”,又好看又好玩又好吃,可以说是具备了多种功能,很受乡村孩童的喜爱。我小的时候,娘就给我买过几回这样的“欢喜团”,我用一根小树枝挑着 它,就像是挑着一挂鞭炮,跑出家门去找小伙伴们一起玩耍,当然也有炫耀的意思。等到玩累了,玩够了,那些“欢喜团”就被我和小伙伴们你一口我一口地啃了个 精光。 归结起来,货郎们摇着拨浪鼓所到之处,吸引最多的,大概是三类人。一是中老年妇女, 她们手头一般没钱,就把平日里积攒的头发、胶鞋底儿之类的拿出来兑换一些针头线脑;二是大闺女小媳妇,她们多数腰里会或多或少有点儿私房钱,如果在货摊里 看到了自己中意的胭脂、发卡什么的,往往会慷慨解囊;三是说小不小、说大又不大的孩童,比如像三十年前的我。你别小看那小小的流动货摊,在孩童们的眼里, 那就是一个百宝箱,里面藏着很多新奇的宝贝。 不过孩童们多数都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手里不可能有什么零花钱的。他们的“法宝” 无非就是跟爹娘哭闹,逼着爹娘“有钱拿钱买,没钱拿物换”,总之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当然,也有不哭不闹也能达到目的的孩子,比如像我这样的既乖巧又聪明的孩子,就从来 没和爹娘哭闹过。每当我看上了自己喜欢的玩意儿,我就会先是跟爹娘慢声细语地软磨硬泡,然后就一反常态地变得勤快起来,小跑着帮爹娘干这干那,常常会累得 满头大汗。到了最后,爹娘被逗笑了,或者被感动了,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当然,我也有用尽了所有招数也没有“说服”爹娘的时候。那些年,常来村里的是一个姓 张的货郎,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货郎张。货郎张是一个和颜悦色的小老头儿,约摸有五十七八岁的年纪。 那一年刚过春节,我在货郎张的货摊上发现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一个宝贝,这个宝贝是 由很多不同颜色的小方块组成的一个大方块,它有着六个面,每个面的颜色都不一样,分别是赤、橙、黄、绿、青、蓝。 我是头一回见到这个玩意儿,就问货郎张这是什么。货郎张说,它叫“魔方”,可以把各 种不同的颜色都混到一块,然后再分出来。货郎张说着就用双手做起了演示。只见他朝着不同的方向轻轻地拧了那么几下,随着一阵吱吱嘎嘎声音响过,他手里的 “魔方”就大变了样儿,原先只有一种颜色的一个面上,就出现了五颜六色。再轻轻地拧了那么几下,还是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响过,他手里的“魔方”就又恢复了 原样儿,红是红面,绿是绿面了。 在我和一群小伙伴们的眼里,货郎张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大师,他的双手和他的双手 里的“魔方”,把我们每一双眼睛都看呆了。我暗自在心里估算了一下,觉得这么神奇的“魔方”,怎么也得五毛钱吧。这对于我来说,可不是小数目。我怯怯地问 了一声货郎张:多少钱?货郎张说,金贵着哪,三块钱!我一听就绝望了——三块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要说我的爹娘不会答应,就算是他们答应了,手里也不 会有这么多钱啊。再说,就算是爹娘手里有这么多钱,能舍得拿出来为我买这么一个金贵的玩具吗?我脚上穿着的一双崭新的胶鞋,那是爹和娘攒了整整大半年的 钱,才一咬牙一跺脚地花了五块钱给我买下过年穿的。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是一点儿底也没有了。可是又架不住那个“魔方”的“魔力”,我心里只想着管他能不能 成,说什么也得争取一下! 我就像小牛犊撒欢儿一样地跑回家,拽起娘的棉袄袖子就往外走。娘说,这孩子,又发什 么疯了?慢着慢着,别把娘的袄袖子拽破了!当时我只想着先让娘去看看那个“魔方”,我天真地想,如果娘也觉得好玩儿的话,没准一高兴就会想办法给我买下来 的。娘和货郎张是很熟识的,因为货郎张到村里来的次数最多,也因为货郎张的货最新最全,价钱也最公道。娘平日里需要的针头线脑和给我买的换的吃的玩的,大 多是货郎张的货摊上的。 娘笑骂着对货郎张说,老张呀,你个老不死的,今儿个又淘换了什么新鲜玩意来了?看把 俺孩子惹做的,魂儿都要勾走了!货郎张就嘿嘿地憨笑着,又拿出那个“魔方”,吱吱嘎嘎地给娘演示了一遍。娘边看边点头,说,嗯,是怪好玩儿的。娘扭过脸对 我说,咱先说好哦,要是个三毛两毛的,娘就给你淘换去,再多了,娘就没法子了。听了娘的话,货郎张又是嘿嘿地笑了两声,还爱莫能助地抚摩了一下我的头。我 一声不响地牵着娘的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家走去,货郎张货摊上的那个神奇的“魔方”,真的把我的魂儿勾走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是饭吃不香甜,觉也睡不塌实,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魔方”的五 颜六色,耳边老是回响着那个魔方的吱吱嘎嘎。娘当然也看出了我的心事,可是我知道娘也无可奈何,那个时候的三块钱,是全家人一年的盐钱啊,这样一笔“巨 款”,娘是拿不出来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货郎张的拨浪鼓摇得总是这么清脆,这么特别,我一听 就听出来了。往常每当听到这声音,我是撒腿就往外跑的,我总想着第一个奔到货郎张的货摊前,看看他又带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可是这回我的腿像是软了,挪不动 步了。甚至我害怕货郎张的拨浪鼓声,那一串串咚咚的声音就像敲击在我的心头,震得我心慌气短,刺痛得我犹如万箭穿心。我不想再站在货郎张的货摊前,既怕那 个让我着魔的“魔方”晃疼了我的眼睛,又怕那个让我着魔的“魔方”已经没有了踪影,被别的有钱的孩子给买走了……在我幼稚的意识里,那样的“魔方”恐怕全 天下只有一个,一旦被别人买走了就再也没有了。 当货郎张的拨浪鼓声渐渐远去的时候,我终于没能管住自己的双腿。我在空旷的街巷间奔 跑着,耳边只有呼啸着的春风划过。我循着拨浪鼓响起的方向追逐着货郎张的足迹,我只想再站在那个货摊前,再看一眼那个神奇的“魔方”,再听一听那个神奇的 “魔方”所发出的吱嘎声。 当我终于追上货郎张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村子,走在了赶往邻村的路上。初春的天气 里,和煦的阳光抚摸着大地,到处都是暖洋洋的。货郎张放下货挑子,从脖梗上拉下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笑咪咪地问我,傻孩子,你把大爷撵出了二里地,是 不是为了那个“魔方”呀?我气喘吁吁地一个劲儿地点头,心想怎么货郎张和我娘一样,不用说就明白我的心思呢? 货郎张又拿出了那个让我着迷的“魔方”,不过这回他没有再和往常一样给我做演示,那 个“魔方”也就没有再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货郎张把那个“魔方”塞到了我的手中,说,孩子,看你这么喜欢它,大爷就让你玩一会儿,正好我也想歇息一下,抽 袋烟。说着就拿下挂在货摊上的一只马扎,靠着路边坐了下来。 我紧握着那个“魔方”,学着货郎张的样子,把它朝 不同的方向拧着,转着,“魔方”吱吱嘎嘎地欢叫着,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变得“面目全非”了。货郎张在一边看着,开心地说,这孩子,还真怪上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