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在重重叠叠的吕梁大山深处的于洼村,我结识了山民秋拴。?
那时候秋拴正蹲在自家窑洞的锅灶边专注地吃饭,一枚土灰色的脑袋埋进硕大的蓝花碗里,生发出啪——啪——啪的吞咽声。那架势像一只沉静的灰豹或一只老练的山羊,进食的愉悦像此时覆盖着山村的暮色一样,覆盖了秋拴的全身心。?
地下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娃子,均端着碗,均秋拴一般的姿式。我有些惊讶,自然就问起秋拴,才知道这一大群娃子里,有邻家的少许,少许之外的大多是属于秋拴的。?
六个。嗯嗯。放下碗的秋拴笑着说。?
我便细看,果然有几张酷似秋拴的面孔,只是极鲜嫩的,宛若秋拴的幼时。?
站起身子的秋拴不慌不忙,短短的身材活动在灯影里,而灯光则涂亮了他灰黄的颇有棱角的脸,夸张了他脸上横七竖八的纹路。?
厚道实心的秋拴给我舀了满满一碗面条,那是用高梁面豆面和少许白面混合做就的面条。看一眼铁锅,盛满面条的大铁锅正冒着热气,热气氤氲了这户普通山民的家。?
我估摸着秋拴得吃五碗,不吃五碗的汉子顶不起这个八口之家的光景。秋拴却伸出两根粗糙的指头点了一点。孩娃们此起彼伏的吞咽声呼呼噜噜,亢奋而浓烈,淹没了我与秋拴的谈话。?
半截儿小子吃死老子。我想起一句俗话。这句话正贯穿在秋拴这一阶段的光景里。?
细细推究,前四个孩娃都是女孩,秋拴就十分沉着地等待着,终于石破天惊地盼来了男孩,这已是五胎了。之后又生了一个男娃。?
执著的秋拴像他耕耘土地播撒种子一样,坚定不移地播种出儿子来。?
山区不能没啦儿子。秋拴说。?
秋拴的话语里迸溅着一串串汗珠子。?
于洼村要开一条通往外面的大路。路面要铺一层防雨防滑的石头子,村民按人头分了任务。
或出力或出钱或用车辆将石头从河滩运送到大路上。?
秋拴家八口人分了二十方石头的任务。秋拴没钱也没车辆。他要用膀子用担子把河滩里二十方河卵石一趟一趟挑到土路上。?
听人说一方河卵石重约是四千余斤,二十方就是八万余斤。一米五几的秋拴体重不足一百斤,这矮小的汉子硬是在十余天里把八万余斤的石头挑到了土路上。?
我想像着秋拴在烈日下挑石的情景是怎样的平常而感人,涌泉一般的汗水爬过脸颊和额角的道道皱纹,流淌过他四十四岁短而窄小的腰板,又从细瘦干硬的股间滑腻腻地拉下去,分成两小支流干涩地淌过忙碌的大腿,等到了频频动弹的小腿上时汗水便被蒸腾一尽……秋拴两只大而柔韧的眼睛找不出痛苦的光,一眨一眨,眨出生生不息的抗争的内容,那是同命运和恶劣生存环境的大抗争。如一匹吕梁山坡上耕作的骡子,把艰辛藏在肚里把力气用在地里,你听过牛吼,听过驴鸣,你何时听过骡子的打啼??
沉重生活的担子曾压弯了一辈又一辈山区农民的腰板,维持生计,养活儿女,盖房打窑,养老送终,而生活的全部意义仍在于在贫瘠的山地里周而复始年复一年的劳作和收获,因而企盼着子女们去过不同于自己的日子。跳农门难而又难,当儿子们长到能握起锄头刨地,接过那一副老爹挑过一生的担子时,这就完成了和完成着人生的一个大循环。?
秋拴的腰板没有看出弯曲,短小的中年汉子仍蓄满着生计的元气,等到他两个年幼的儿子长成大小伙子,他给儿子们盖好砖窑取下媳妇时,给他们四个闺女找到合适的婆家,巴结儿女们一个个成家立业为人妇为人夫的时候,秋拴周身的元气还能这么饱满?秋拴那一副伤过力气的腰杆还会这么硬朗么??
出门便是沟,抬脚就是坡。生在这个大山深处,由不得秋拴本人也怪不得春拴夏拴或冬拴的。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就繁衍生息在这里,看惯了山坡的荞麦花的雪白高粱穗儿的艳红,听惯了山鸟野鸡和悠然天籁的动听音响。然而通往山外的大路已经修得宽宽展展,往昔人力车都难行的小路,如今各种车辆轰鸣着就上来了,进县城不再成为艰辛的旅程。山民勤快的脚步就来往于山沟和县城之间。步点敲不破山村的宁静,正如车轮碾不碎山村的沉稳一般。坡仍是坡,沟仍是沟,秋拴除听一听人们谈论山外的各种精彩之外,满脸的纹路向往地舒展一下,依旧固守着自己的八亩土地,地犁得更深,草锄得更勤,除了一家人的吃喝外,还得挤出巴结孩子们上学的费用哩,听到五儿或六儿放学之后坐在山坡枣树下琅琅的背书声,秋拴的心就热热的,倾斜成一面面山坡了。原本说歇一会儿的,只吸半根烟就颠颠地扛了一把铣,或拿起一把镰,钻进自家的地里去了。?
年轻的心却悄悄地向往着外面。长得敦厚而俊气的秋拴的二姑娘三姑娘,在电灯下翻看一本流行歌曲,轻轻哼唱着“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她们都已先后辍学了,跟着妈妈在家里煮煮饭,跟着爸爸在地里锄锄田,姑娘们纯朴的脸儿上看不出烦恼忧郁,在哼唱流行歌曲时,不知想没想过二三年之后很严峻的现实。?
再见秋拴时,见他从深深的沟底扛着一大捆槐树的枝条,正吃力地爬坡,枝条们蓬勃成一大捆山头,下面的秋拴就显得分外精小,团聚成一个黑黄的小点,黑黄的小点却很有力气,载着梦一般的一团儿浓绿,向自己的家门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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