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方土地生长五谷杂粮,生长击壤歌生长古老的传说,也生长着一群群和男人们一样野性十足的婆娘们。?
水土硬,吃着这水土的人们的话自然也硬。婆娘,漂亮而硬朗的字眼,当姑娘们遮着红盖头在欢快的唢呐和猛烈的炮竹声里或忧或喜地迈进男人家门槛的时候,和她们的祖母母亲姑姑妗子们年轻时一样,便结束了少女的无忧无虑的日子,便失却了昔日家庭里的两棵乘凉的大树,便拥有了这个沉沉甸甸、掷地有声的称谓,便挑起了与这个称谓一样沉重如山的生活……
成了婆娘的女人们最会用女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的汉,或婚前自由相识或父母一手包办或两家换亲而成,经过那暴风骤雨的激烈,动人心魄的销魂抑或令人心悸使人亢奋痛苦发狂的难忘之夜后,一切都平静得如同黄土峁上无风无沙的小树林一般,抹去喜悦或酸楚的两滴莹莹泪珠,她们认认真真地掂量往后的日月了。?
在婆婆慈善而留意甚或锥子般目光的盯视下,她们开始了穿针引线缝纫织布蒸馍发糕晒酱淋醋,只有这会儿才发觉做姑娘时学的给情郎纳鞋垫儿给老爹擀面条儿的那点小玩意少得可怜少得苍白,愧疚地羞红着脸子学一点操持家务的真本领了。?
随着肚皮的日日鼓起婆娘们的胆儿也日日大起,家族的希望之根和女人引以为傲的资本全膨胀在里面,便敢拣着花样吃偏食敢鸭子般摇摆着到邻家坐在炕棱边台阶上与另外的婆娘们一起,数落婆婆的不是,埋怨公公的毛病更不把小姑子放在眼里……在某日的黄昏或黎明,一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把一个小农家的心都悬到房梁上,无须花钱无须上医院,横在自家炕头上有婆婆有土接生婆子就行,婆娘们披头散发,痛急了骂天骂地骂自家狠心的汉,全没有城里娘们儿那般娇贵那般做作。汗珠从额上淌下,毅力韧劲也从紧咬的牙缝里流出……哇——
一声崭新的生命的呐喊,这一辈子的依托就在血光里迸出,迸出家庭的未来迸出婆娘们的地位。从此,她们全没有当姑娘时的羞涩,敢在街口掀开衣襟亮出白晃晃的奶子往娃娃口里塞;敢张开嘴巴放开嗓门无所顾忌地大笑;敢用粗俗的话语回敬同样粗俗的男人们……?
婆娘们懂得来身子但不懂得什么是例假,她们的身上永远写着繁忙和动弹的字眼,即使骨头发软情绪烦躁时,也得照样走到田野里,走成男人的左右手,拣豆苗栽红薯点玉米扦高梁摘棉花,把那六七天里的一朵朵血红染成傍晚最壮丽的残霞。汉们摇耧的时候,她们也驴一样地驾起耧杆,把腰肢弯曲成优美的象形文字,把滚圆结实的臀部高高撅起,撅成一块丰饶富庶的责任田一面由你耕耘任你播种的黄土高坡。?
也挨汉子的暴打。常常是因顶了公公的嘴、和婆婆生了气或是分家时为了争那三个细碟两只蓝花碗与妯娌们红了脸。她们受不了男人们雨点般的拳头,裹了包袱红肿着眼窝返向那条只有逢年过节才走的小路,把一肚子委屈哭诉给娘家父母,这委屈便少了一半。另一半儿是在以后两天里消失的,第三天便倚在娘家门口,边给老爹纳鞋底边拿眼窝留意对面山上的小路儿。她们惦念那个属于自己的实实在在的小家,鸡儿喂不好就会到别家吃食下蛋;猪儿不能按时喂年底肯定出不了槽;娃子们会时时念叨妈妈的,那个“狠心贼”又不会做饭就胡吃乱喝他原本就有胃病的哟……本来红肿的眼窝被焦虑折磨得下塌了……终于,对面山路上显出了三个小黑点,前面蹦蹦跳跳的是儿子,中间是披着条枣红被子脖子里挂着铃铛的小毛驴儿,最后那个最熟悉不过的影子正是她的汉……她们口里骂着那个“挨砍刀的”,心旌却飘摇起来,脸儿也笑成了一朵黑牡丹……?
婆娘们懂得对土地的爱更懂得对自家男人的爱,这种爱建立在这个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家庭之上。她们有细腻温柔的另一个世界,在无数个夜晚里她们用粗糙的手指给男人挖痒,用和风细雨消除男人的疲劳,用宽阔的胸脯做一面床,让男人在上面淋漓尽致地做一个甜蜜而疯狂的梦,然后共同去迎接又一个繁忙而艰辛的明天。?
婆娘们又是乡间哀乐的制造者。左邻右舍过世了老人,婆娘们挂一脸忧伤义不容辞地来到灵柩前哀哀地哭唱出动听的音乐,常常走进角色渲泻出真情实感,涕与泪交织在一起流成一条条白色的小河。她们叹日月的艰难哭命运的不幸哭别人哭自己,哭出一片悲凄的氛围哭出了纯朴厚道的传统风俗,多少年便一直哭下来哭出一片深沉悲哀的殡葬文化。?
婆娘们最有母亲的慈爱和儿媳的孝敬,她们宁可一年不吃一颗鸡蛋从牙缝里紧巴出几个给儿子交学费的钱,宁可自家衣裤多补几个补丁也要让汉子穿着体面地走在人们前面。随着岁月的推移和推移的岁月在她们额上雕刻下纹路的延长而儿子也有了小婆娘的时候,婆娘们更透彻地懂得了如何对待自己的婆婆和媳妇,自个儿如何做婆婆的媳妇和媳妇的婆婆,这双重身分把婆娘们推到一个家庭历史的交叉点上,便少了些许张狂多了几分庄重,和男人一起舵手般驾驭着这一叶家庭的小船更稳妥地驶进那波涛汹涌的岁月大海里……?
没有男人的日子是没有太阳的阴暗日子,没有女人的日子是没有雨水的干旱日子。这方土地上的日子需要阳光需要明媚更需要雨水的滋润,黄土地和黄土地男人们被没有雨水和没有女人的旱日子旱怕了,才诞生出一串串粗犷豪放或凄婉动人的山调情歌,泻出光棍心底那绵延生命的热切期盼。在这辉煌的期盼里,婆娘们来了,踩着山头踩着地平线踩着黄土的旋律来了,她们奏出锅碗瓢盆交响曲的和谐,她们播放鸡鸭猪鹅大合唱的动听,她们发挥黄道婆的技艺编织生活的漫长瀑布,她们肩扛儿子手拖女儿走向祖辈走过的那条遥远的土路,走向渴望已久的北回归线。?
春风吹到黄土地上的时候,婆娘们那张张耐风吹耐日晒耐雨淋耐霜打的黑红脸子如麦苗一样活泛泛有了生机有了明艳有了娇媚,她们哼蒲剧哼碗碗腔的时候也哼唱优美的流行歌曲。她们在多次的犹豫观望之后,终于大胆地褪下肥肥宽宽的布裤子,用牛仔裤用健美裤来勾勒身躯上的山川河流;她们穿着这身衣服去镇上赶集,买些儿子用的书本买些娘们儿用的小玩意和一瓶馨馨散香的花露水;她们会和男人们合计把卖了山羊的钱换回一台黑白电视机,让一家人看看外面的世界……夏季风呼唤的时候,风信子分解了婆娘们,婆娘群里的一部分婆娘们离开了或暂离了这片恨得要命爱得发狂的黄土地,到镇子上到城市里,推一架卖冰棍的小车或依墙根竖一个小小餐馆,在拉拉面炸油条的时候拉出女性的自我价值炸出一片崭新的生活……
婆娘们站立在这片新生活的沃土上迎接四面八方雄性的风……?
婆娘们,这方土地上的婆娘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