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附子,又名三棱草。味辛,微甘苦,性平。祛风止痒,解郁调经。
——〈中华草药〉
香附子是乡间的一种杂草,村子里少见,大都生长在田间,与庄稼为伍,和大地相亲。有时候,我会想香附子是多么狡黠,躲开了羊的逡巡,也躲开了鸡鸭的觊觎,藏身于田间,自生自长,毫不留情地跟庄稼掠夺着方寸之地。当然,更不在意我来去的脚步,于夏日炎炎中,茁壮地冲锋,快速地繁衍。尽管我曾经站在田埂子上一万次声明:这是我的土地!它都会毫不退却。
“尖尖核子”是香附子的土名,就跟“黑蛋”、“石头”和“狗子”一样,随口一叫,便不显得陌生。初识,缘于儿时的天空,那时土地还贫瘠,但贫瘠的土地香附子却一点也不嫌弃。于某一个夏日的风雨之后,悄悄地探出头来,或许是窝了一冬又藏了一春,骨子里躁动着拔节的冲动。一天,破土而出,三棱形的芽尖像一枚小小的刮刀,刺透了大地的胸膛,嫩黄着,新奇着,并不显现出对烈日的丝毫胆怯。两天,三棱的芽尖开始张开,每一片尖利的叶子伸展向各个方位,留一只芽尖,继续生长,像一把战戟,妄想穿透这夏日的天空。不出几天,到处都是香附子袅娜的身影。有的从夏玉米的趾缝里,有的从沉重的土块下,有的竟穿破一张刚蜕过的蛇皮,葳葳蕤蕤,喧喧闹闹,竟成了田野的主角。营养不良的庄稼苗们,叹着气,无奈地蔫巴着,几乎停止了生长的步伐。
父亲来了,黝黑的皮肤在烈日下暴露着青筋,像蚯蚓,一直不安地蠕动。——这狗日的‘尖尖核子’!硬邦邦丢下一句话,转回身取来了锄头,哥也有,姐也有,当然我的小一点,轻一点,现在想大概有土戏台子上挥着的马鞭那么轻重。听不见厮杀,每个人都睁大了瞳孔,目标是丛生的杂草。包括那些已经连成一片的香附子,脆生生地倒下,不一会儿便被烈日烤焦。烤焦的还有每个人的皮肤,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下,娘心疼地用汲上来的冷水,敷在一个个豆大的水疱上。
我说过,香附子是狡黠的。不象春天里的婆婆丁,也不象一棵棵孤单的马齿苋,“狗有十条命”,香附子就应该有一百条命。今天斩断了茎,明天又露出了芽;稍用力,斩断了根须,下面还有一颗核,核不大,“味辛,微甘苦,性平。祛风止痒;调郁解经。”这肯定是哪个中药老祖发掘的功效,是否取的就是这核有原子般裂变的威力,也未可知。我只知道那核有子宫的能量,若无打扰,不出几天,核上的每一个触角都会钻出地面,又一次用草的喧哗向你展示——我是草中的王者!
但终究是伏天,庄稼也不是当初弱不禁风的样子,扯着手,连着根,阻挡着通向香附子的阳光雨露和风。此时,香附子有些灰心丧气,纤细的茎叶在时光的背影里有些孱弱。但它们不气馁,同样纤细的棱形主茎上擎起一朵朵美丽的小花,无数子实在风中摇落,瞬间隐藏在空旷的岁月,积蓄着来年夏日绵延的力能。
村子活了多少年,就和香附子战斗了多少年;祖先活了多少年,就跟香附子拼争了多少年。我无数次走进田间,是夏日,香附子以笋的速度生长着。远远看,象一条魔的绿毯,无限伸延,渗透了每寸土地;走过去,柔软的茎须牵绊着双脚,让你不能忽视它的存在。锄头磨钝了很多把,爹娘在和香附子的纠缠中花白了头发。直到今天,当我迎着烈烈的日头,再一次站在田间,分明听见了香附子吃吃的笑声。它们抓紧了我的土地,侵犯着我的村庄,让我和我的乡亲们一刻不得闲娱,只为夺取那些生命必须的粮食。
我将要喷洒一种药剂,名字叫“克附星”或“香附一扫光”,不过还是没有把握。在那些明晃晃的锄头倒下的时候,我隐隐感觉到了草的威慑。庄稼曾经是它们中的一员,从浩淼的远古一起走来,却分道扬镳。因为有了我们,有了挑剔的人类和生长着炊烟的村庄,促使它们不得不在疼痛中一次次思考着自己的未来。向生,只要有风雨阳光,就不会停止生长的步伐。也许,它们藐视过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庄稼的风光;也许,它们在一个滂沱的夜里曾经相拥而泣;也许,无数次割裂的伤已成了一种习惯,总能在晨曦微露时,第一个顶着露珠向生命进发......而我,还是扛起了盛满了毒雾的喷雾器,开始向生命扫射。它们并不卑微,每一棵香附子都会挺立着胸膛,站着死去。
这样的屠杀不是第一次了,我曾经亲眼见过它们走向死亡的模样。袅娜的针叶开始由绿变黄,无力地摇曳在夏日的风中。曾经脆生生的茎象被剧毒侵蚀过的喉管,渐渐发黑。那些根呢?曾经牵牵连连,相互牵念,彼此依靠的根系,终于停止了呼吸。指尖轻弹,便会消逝在乡野的风尘。一枚核,香附子的核,散发着药香走进我的梦里。似乎听见了颤抖,但绝对没有哭泣。急剧地膨胀,紫黑着面庞,而后,化作一缕青烟,味辛,微甘苦,滑进我装着五谷杂粮的胸膛。
夏苗还是长起来了,青纱帐里都是拔节的声音,有庄稼的,有狗尾草的,有马齿苋的。当然,最多的还是香附子柔软的歌唱。它没有死去,在村庄未死之前,在土地未死之前,在农人未死之前,都不会轻易死去。你莫要佩服它,它的名字不过是草。你也莫要歌唱它,它的颜色不过是一缕青绿。可你却要和它战斗,用简单的思维和它辨证生存的最高法则。而后,和它厮守终老。
我大概看见我的暮年了,依在庄稼侧旁和香附子诉说这一生的你来我往。香附子依然狡黠地说:走吧,站着死去,我们不是生生世世的敌人,是兄弟。而我呢?还会在某个夏日里警醒,紧握生命的锄头,以子孙的面容与之交锋。村子里还会有炊烟升起,飘起“味辛,微甘苦”的味道,弥漫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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