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在水边的月份。
五月开始,我就在水边,因为水田栽秧了,鸭不能在下田,我也不能再跟伙伴四处去疯。鸭在河里,上上下下,我在河边上,上上下下。那时我年纪不大,12岁、13岁,我几乎都守在水边,听水流响,看人影在村门口闪现,看路的那一头,谁会闪出来,然后轻快的走过我身边,看我一眼,说一句话。而那些日子,所有的人都很忙,没人在乎一个在水边看鸭子的少年。鸭子也不会理少年,它们在水面游弋、觅食、寻欢,自得其乐。
那水曾是少年的记忆。六月,我们总有很多理由走进水里,与水亲近,甚至没有男女之分。我们都小,小到无法去想快乐游水之外的事。上学了,才知道课桌是分界的,男女是有别的,走路是不能勾胳膊搭背的。那些女孩或在田里劳动,或者牵了牛,随了牛,在河坡、草坪、山脚出现,立成眼熟的风景。我在水边,跟这个季节的阳光亲密无间。六月的阳光,像盐,像炒熟的盐一样烫人,并且在皮肤上凝结成霜,而我一个人,却很少去亲近那水。那水很干净,即使鸭子在浮游在上面,或拍翅击水,那流水仍是不会浑浊。
我斜坐在河坡上,看青色的天空。日向西,对面的柳树会把浅浅的影子送过来,为这边的河堤挡一片阳光。
戴着棕笠的妇女,蹲在河上游的河埠头上,有一槌没一槌的,在水泥板上槌着衣服。那声音在寂静的田野边缘嗵嗵作响,让人感到安全。妇女不会在这时候唱歌,妇女的歌在农闲的时候才会唱。会唱歌的是孩子,他们会结伴出来,站在河水里,感受这河水的清凉和这个季节的炎热。我会去看他们,站在河坡上,看他们彼此用小手去捋起那清水,珍珠般的落下去。听他们相互之间小小的埋怨,然后想,我小的时候,我怎么跟他们一样,会赖在河水里,直到眼睛被水浸泡发红,才会离开那水,坐到河岸上,等头发晒干了,流汗了,手指划过手臂上的皮肤不再有一道白白的印迹的时候,我才会回家,在简陋的厨房里翻箱倒柜找吃的。
而我已不再是孩子,父亲说我长大了,再看一年半载的鸭子,就要上中学了。
中学很遥远,我从来不知道中学是什么样子。
水田很近。
我坐在那里,可以看近乎迫在面前的山,那山被晒晕了似的,瘫在那醒不过来。放牛的人却上去了,在山间的草坪里,用斗笠扇风来驱赶闷热。
大人门也出来了。宽阔的水田,就像一片火热的阳光,黄黄的亮着,这几天就要赶季节,要全部栽上秧。这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活,他们把亲戚动员起来,在这个时候来帮忙。邻居、四叔、他姨、他舅子都来了。男的赤脚,着大裤衩,裸着通红的上身,赤红着脸,喷着酒气;女的穿得密实,裹了头巾,还带上斗笠。
这是火热的六月。
阳光无处不在,把大地密封起来,让大地的动物和植物都呼吸困难,而在它的面前显出疲态。
清凉的西南风,决不会在这个时候穿越山岭而来。
整个湘南山地都像一块太阳烫熟了的糍粑一样,摊在那里,等待晚风吹来日暮的消息。
男人在田头插秧,女人在秧田扯秧。
人趴在滚烫的水面上,一把秧插下来,脸上每个毛孔都淌出了汗水,抬起脸,汗水顺了脸,从下巴上流下来。而躬着的背,犹如泼了水一样,在阳光里发出亮色。听到脚步后退带起的水响,看到那些在田头仆伏如弓的身影,这大地就像个祭场,农民伏在那里,默不作声的劳动,把这一切当作本份,用身体当大地的符号,诠释生的重要。
即使很多人在田野里走动、来回,但田野很安静。我想,没有在六月把脸贴近大地的人,不知道这个季节的阳光有多么的凶猛!没有在火热的水田里躬耕过的,不知道生活的艰辛。远方,那些人影里,我的父母,我少年的姐妹兄弟,都趴在田里,在用最原始的体力,来拓展这一份生存空间。
顺水流而下,在河湾里,水边上的一蓬丁榔刺的花还开着。
丁榔刺的花开得很清纯,一朵一朵,雪白的,缀在刺条上,像喇叭,发出浓厚的醇香。
这是湘南很常见的花。
那花总给我想象,从春天开始,就带给人想法。
但是没人去注意它,春夏里它月月都开,开在寂寞里,即使只有它开了,它也开着,开得一点也不寂寞,一朵一朵,立在绿叶上,风姿绰约,却让人熟视无睹。
它不仅在水边,也常长在庄稼地头,农民却用它做篱笆,来阻拦牲畜。
丁榔,让我看到湘南山地的农民,我的叔伯兄弟父老乡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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