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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乡村(完整篇)

时间:2010-01-30 22:00来源:半壁江 网 作者:宋长征 点击:
谁家的土墙都会唱歌,除了那些唧唧喳喳的鸟儿,还有秋露里的蟋蟀,踏着浓浓的夜色,乘着袅袅的风,一声高,一声低,拨弄着夜的琴弦。蛙们也不安生,从塘里,从田里,从村前那口老井里,爬了出来,倚着土墙,“呱呱、呱呱”唱夜曲。

赤裸的土墙

赤裸的土墙从村前的河沟里跑了出来,抖了抖身上的野雏菊鸢尾草的身影,站在村庄的深处。圈住了鸡,圈住了鸭,也挡住了纷纷扰扰的风雨。

高婶子嫁过来的时候,土墙上开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迎接高婶子的羞怯。一溜儿仙人掌长得精神,夜黑里扎了来听房的二狗子浑身满手。土墙不说话,高大的高婶子就成了土墙的主人,春头上晒几张做针线的袼褙,秋日里顶满头玉米棒子的金黄。

在村里,土墙不是外人,左拐右拐都是它憨厚的模样。土墙牵着手,从村口的牛三家开始,能沿到李五家的老屋。老屋旁长棵老桑树,巨大的手掌遮住半个小院。

十里八村,就李五家的桑葚结白果。布谷叫,麦稍儿黄,白葚子长得白胖胖,鹧鸪麻雀鼻子灵,忽忽啦啦,穿过五月的天空,向桑树靠拢。一开始还好,安安静静,躲在枝桠间,享受着美食。二狗子来了,傻五来了,我猴子样窜上了树梢,鹧鸪麻雀就开始争吵,烦啊烦,烦了我就拣晾在土墙上的泥蛋。桑树枝桠做的弹弓很漂亮,“嗖”地一声,泥蛋穿过枝枝叶叶飞向天。鸟们吓破了胆,一溜儿坐在土墙上发牢骚。土墙不吭声,擎一些河沟里带来的草籽开了花,安慰大家。

炊烟起,日西斜,土墙把影子一缩,娘唤着回家。

谁家的土墙都会唱歌,除了那些唧唧喳喳的鸟儿,还有秋露里的蟋蟀,踏着浓浓的夜色,乘着袅袅的风,一声高,一声低,拨弄着夜的琴弦。蛙们也不安生,从塘里,从田里,从村前那口老井里,爬了出来,倚着土墙,“呱呱、呱呱”唱夜曲。

秋夜婆娑,土墙很满足,淋了一夏的雨,洗净了满身的风尘,等着玉米棒子来,等着醇醇的黍子香。木门“咿呀”响了,高婶子家的大黄探出头来,对着夜空喊,喊星呢,喊月呢,也喊土墙睁大眼,抻直了腰,好挡下不安分的客人。

土墙就是土墙,在土做的村子里很容易扎下根。村庄也宽容,迎走南闯北的小贩,沐春夏秋冬的风雨,更对土墙疼爱有加。说书的来了,演电影的来了,耍木偶戏的古老汉也来了,带着如花似玉的闺女巧儿。夜幕拉开,崔莺莺顾盼生姿,“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就勾走了二狗子的元神。巧儿在帷子里唱,柔婉甜美,坐在土墙上的二狗子就犯傻,对着衣袂翩翩的莺莺发呆。傻五和我也犯傻。不过傻五真傻,哈喇子顺着土墙流下来,人也跟着倒栽葱。我是人傻没傻胆,眼看着二狗子牵了古老汉闺女巧儿的手,跟了去走南闯北。十几年后来过,领着不再花容月貌的巧儿。那段听书看电影跟着犯傻的土墙也塌了,空荡荡,长满荒草。二狗子说墙塌了,娘也没了,又领着不是莺莺的巧儿走了,再没来过。

有些时候,我想赤裸的土墙会不会疼。风,松动了筋骨;雨,侵蚀了根基,摇摇欲坠在生命的尽头。没有孩子们沿着土墙从村东走到村西了,没有鹧鸪麻雀蟋蟀和私奔的蛙再引吭高歌了,也没有身影坐在土墙上看着莺莺犯傻了。只剩下老了的大黄,蹒跚着脚步走到墙根下,吠了几声,沉沉睡去在空旷的岁月。

某夜,牛三家的土墙坍塌了。

某夜,李五家的土墙坍塌了。

某夜,高婶子家的土墙也塌了,躺在墙根下的大黄来不及喊疼,就被沉闷的坍塌声带走。

我听见了,村庄也听见了,只是很多人不在乎,塌了就塌了,明天找泥瓦匠,垒高高长长的红砖墙。我却在夜色里哭了,泪水中看着土墙赤裸裸地来,赤裸裸地去,却再也走不到村前的河沟。那些野雏菊和鸢尾草的身影呢?那些刺凛凛长在酷夏严冬的仙人掌呢?那些夜色阑珊里的往事烟云和前尘旧梦呢?

我多想再找一段土墙,一段赤裸来在村庄里的土墙。即便在冬日,我也会赤手拂却那白发如雪,然后紧贴它土黄的胸膛,等待一个春天的梦——野雏菊的花张向天空,鸢尾草的羽摇曳于晨风。

可是,不会了。土墙曾经某夜伫立在我疼痛的梦之河畔。土墙很坦然,齿裸的身躯散发着泥土的馨香,土墙说它要远行或者归隐,走进土质的安详。

就这样,土墙真的赤裸着走了,静静的步履,没惊醒谁的清梦。我去过河沟那边看过,满坡的野雏菊和鸢尾草窃窃私语,说着谁的故事,说着谁的《归去来兮辞》。

不忘记誓言

一场雨来了,又一场雨来了,村口的池塘里灌得满满的。小河也是,浑浑黄黄,漫过了小桥,还想和池塘里的水牵下手,打声招呼,好一起远航。

少年光着脚丫出来了,故意走在水汪里,不是洗脚,是逗引这来自天国的精灵。少年提着小铲子,在路边逡巡着,在找蝉。长着两只尖利鳌爪的蝉,在黑暗里挥舞着天生的利器,躲开树根,绕开瓦砾,最后在一片刚下过透雨的土地上凿开一个小孔。看着日头未落,合上眼,又迷瞪了一会儿。

少年的影子很快乐,他并不关心自己明天要干什么,光着脚淌过漫了水的桥面,走在村外的小路上。二妮没来,黑蛋也没来。少年听见几只及早报道的蝉,站在树梢唱歌,歌声嘹亮,薄如蝉翼,振动着乡间六月的天空。

太阳总算落了,留下一幅还未涂完的彩笔画,不算好看,竟不如自己昨天在方格纸上黑白的涂鸦。或许太阳还没画完吧,就累了,就想家了,眼皮一打架,夜幕四合了。

村里的灯火亮了,在夜色中睁开惺忪的眼睛。路上的手电筒开始多了,隔几棵大树就有晃来晃去的光束,在找蝉。

蝉们踏着夜色上路了,左看右看,没什么危险,开始寻找树干。蝉是树的儿女罢,树用汁液养育过这些可爱的孩子,趁着夜色,乳香还在四处飘散,蝉儿蝉女怎么会迷路呢?沿着母亲的胸膛,向上,向上,到枝柯间,再闻一闻母亲的发香。

今夜的每个少年都出奇地大胆,一条从青纱帐里游弋而来的红花蛇被孤单地挑起,丢进路边的河沟里,扭摆着腰肢,游向夜的天堂。

首先说,捉蝉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一只只从大地深处钻出来的不速之客,瞬间占据了因灼热而单调的夏日时光。也为解谗,看娘在油锅煸了又煸,口水在嘴里张开了泉眼。可蝉却浩浩荡荡,从庭院里,从沟边路旁,从小树林的每个角落,一起冲向光明。就如今夜,少年提了满满的喜悦,脚丫踩在刺蒺上,还在唱儿歌:蝉子叫/新米粜/老谷老米没人要......

夜深了,手电筒的光亮转回家,几只蝉还在不休不眠,唱着祖先谱下的曲子。蛙们听懂了,跟着一唱一和,引得走在黑夜里的玉米叶子沙沙响,烘托着剧情。

我从少年走来,每个人都从少年走来,能忘记昨日的天,昨日的地,却不能忘记那夜的歌声。歌声很撩人,唱亮了整整一个夏天。

后来,那些蝉在少年的视线外攀上了时光的高度,在晨曦微露之前做了一次疼痛的蜕变。薄薄的蝉衣,爬行的姿势逐渐被定格,一滴晨露顺着树干滑落,滋润着蝉因蜕变而焦渴的喉咙。听见树的欢呼了,看着儿女们出落成天使的模样,叶子哗啦啦地鼓掌。蝉翼轻轻一抖,天地间增添了一羽妩媚的身影,可以飞过田间,看庄稼走进岁月的检阅。可以飞入村庄,看农人稀稀稠稠的日子。更重要的是,可以载着歌声飞翔,告诉天空和大地,没忘却曾经的誓言。

很多年后的乡村,我常走在村庄的夏夜婆娑里,我知道我的来路,和蝉一样来自脚下的土地。岁月的根系连着娘的乳房,从少年到老迈,也不会忘记那脉淡乳香。

季节轮回,庄稼轮番走进村庄的血脉,有歌就要唱。我侧耳倾听每一声蝉鸣,依旧很薄,振动碎碎的光影,但连绵不绝......

追不上的光阴

麦茬明晃晃地亮着,镰刀也亮着,豆大的汗珠落在麦茬上,“哔剥”惊醒一只刚歇下脚的野兔。野兔还要跑,今天第几次逃亡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一片片金黄的麦子被镰刀无情地放倒,一个个憨厚的农人站在烈日下,咧着嘴,莫名地笑。

笑什么呢?野兔不懂这个,正想假寐于一捆麦子的阴影里,刘二家的老黑一路喊着撵了上来。近了,更近了,耷拉着大舌头,涎水洒了一地。野兔蜷缩着后腿,是为了将弹跳发挥到极限。凌空,优美地转身,白亮亮的麦茬地里闪过一道灰色的光束,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妖魅般穿过五月的光影,闪进最后的麦田。

老黑的动作有些笨拙,像一只在时光里游荡的熊,最后的麦田起伏着最后的波涛,老黑喘着粗气,望着涌动的麦浪叹息。抬起后腿,洇湿一片难看又难闻的记号,悻悻地站在麦茬地里发呆。

麦收季节,村庄上很多人都希望邂逅一只兔子。打麦场上的豁子李也是,一边“吆吁”着拉碾子的黄牛母子,一边向能看到很远的麦茬地里张望,然后在某个瞬间,像老黑一样在麦茬地里奔跑。当然,豁子李不会伸老黑那么长的舌头,也不会像老黑那样随地留下一滩秽物。最后,转身回来,悻悻地拣起丢在麦场上的牛鞭,继续驾驭着黄牛母女,把麦杆儿碾扁,把麦穗碾碎,在一个有风的黄昏,把尘土和秕糠扬给风尘,喜滋滋地扛了收成回家。

日子很焦灼,白亮亮的麦茬大部分都“哔剥”着响了一遍,南岗子最后的那片金黄有人开始收割。

镰刀一晃一晃的,阳光被分割成很多碎片,打着野兔的眼睛。幸好还有一片兔酸草,野兔张开十字架的唇瓣,不管香甜或者酸涩,塞了满嘴的青绿,然后伏在茅草丛里休憩。茅草跟麦子长得一般高呢,葱绿的叶子在金黄里摇曳,诱惑谁呢?当镰刀走到跟前的时候,也被错误地收割。茅草不抱怨,黄土地里牵牵连连都是娘家人,一夜窜出几片嫩绿,照样在日头下摇曳。

近了,更近了,几个人,十几个人,几把镰刀,十几把镰刀,蚕食着野兔最后的领地。麦子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呢?苏醒在茅草丛里的野兔抻了抻腿肌的弹性,在镰刀最后落下的瞬间,矢簇般弹射,不需要左拐右拐了,也不需要最后的抉择,向着远方,白亮亮的麦茬地深处飞逝。老黑看呆了,不相信做了记号的领地将失去最后的猎物。但管什么用呢?豁子李不也高举着牛鞭,定格在了打麦场上了么?

村庄里的人齐刷刷站定,朝着野兔流逝的方向行注目礼。没人遗憾呢,一只兔子带来的愉悦,倒比收获来得更真实。从第一快开始收割的麦田,第一个人满怀喜悦地喊“兔子”,每个人的心里都注入了莫大的激情。老黑也是,天天在刘二汗臭味的脚巴丫子边磨牙,狗模狗样在梦里赴了无数次的兔子筵,醒来空留长长的涎水。

野兔终于消失了光影,可是人们咋就没有一丝遗憾呢?豁子李带着黄牛母子在小河里洗澡,金黄的皮毛在夕阳下闪着光芒。豁子李唱:“兔子爹,兔子娘,兔子尾巴不咋长”,天就黑了。麦茬地迎来一场雨。

后来,有人说兔子又回来了,在南岗子的坟地一带活动,还养了一窝崽子,兔酸草上的小十字豁为证。刘二去了,豁子李也去了,老黑也去了,就是没看见灰灰的光影。老黑耷拉着脑袋回来,躺在村口的宗祠前打盹,有人说:“老黑,兔子,上”。老黑支楞一下耳朵,迷着的眼翻了翻眼皮,没答理谁,继续走进那个有白亮亮麦茬的梦里。

“追不上的光阴呢!”李二爷敲着烟锅子说,“狡兔三窟——狡猾的‘狡’,智慧的‘狡’。村里的人,村里的狗都撵过兔子,却很少闻到谁家兔肉香,不还是一日三餐地过么。勒了勒裤腰带,春夏秋冬都走进了脚下,然后又从脚下走开。麦子青了,麦子黄了,一个灰灰的光影又在五月开始拉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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