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总是这样,将近午夜时分,酷热才收敛了一点点疯狂。于是,骄阳下劳作了一天,又在门口闲聊了大半个晚上的村人才一一走进自己的家。灯明了,灯灭了,村庄开始安安静静地进入梦乡。
然而,也并不是所有村人都能和村庄一起入眠,譬如那些心里有事的人,譬如刚子。
一轮满月高悬天空,团团月光柔和地洒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在一处堆满什物、杂乱无章的院子里,月光投下了斑斑驳驳的影子,刚子的愁绪便和着月光一起扩散、弥漫了整个院子。
翻了一个身,床板发出长长的嘶哑的咯吱声,刚子更烦了。他又翻了回来,窸窣了一阵,从枕边摸出烟火。“哧”,火苗腾起又熄灭,一粒火星便在沉闷中调皮地眨眼。
“还没睡呢?睡吧,天都快亮了,明儿还有很多事儿要做呢!”那头传来娘疲惫的话音。
“嗯。”刚子轻轻地应了一声,却小心地坐了起来。他拉过衬衫,抓起烟火,穿上鞋,下了地。
“娘,我睡不着,到院子里看看,您先睡吧。”刚子知道,自己在床上来回翻身影响娘睡觉。刚子更知道,即便自己睡得安稳,娘却依然睡不着。
没有门,属于门的地方只挂着一条帘子。刚子用手轻轻一挑,柔和的月光立即拥他入怀。
“唉——”身后传来娘长长的叹息。
“呼——”还有爹永远也打不完的鼾声。
院子里的情景令刚子沉重的心有了些微的轻松。不是因为月光,而是因了院子里的杂乱,事物新生前的杂乱。铁锹、水桶、架板、木料、小丘似的土堆、蛇样蜷曲的长绳……当然,最令他兴奋的是眼前五间新房的雏形。他不禁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那散发着淡淡月香的夜气。
可这兴奋却是倏忽而逝。就像连绵的阴雨天里太阳刚刚露脸很快就又会被隐藏起来一样,短暂的兴奋过后,那片挥之不去的乌云又重新笼罩在了刚子的心头。
村人盖房有很多工序:下地基、起墙、上梁、钉椽、压栈、打地、泥墙、吊顶、盘炕、安门窗等,这中间压栈是关键的一环。栈,是由废木料劈成的长短不一的细木条。压栈就是由有经验的人把栈均匀地铺在椽与椽的空隙间,再在上面铺好泥。起了墙,上了梁,钉了椽,还不是房子,有点笼子的感觉。等到压了栈,房子的模样就有了,能遮风,能挡雨,还能隔住毒辣辣的日头。盖房的大多工序是由专业匠人完成的,东家出钱就行了。而压栈却例外,得请两三位有经验的人铺栈,再就是喊来福叔、喜乐哥这些平时来往不错的左邻右舍、房前院后来帮忙和泥、运泥。压栈劳动强度大,又讲究中午十二点前必须完工。因此,它就是个人气活。谁家压栈要是帮忙的人多,就说明东家的人缘好,东家也就会在村子里神气上大半年。
刚子的新房明天就要压栈了,日子是已经择好的。可帮工的人呢?刚子清楚,他们家没有人气,而这一切又全是因为爹。想到爹,他转过身来瞅了一眼一家人暂时栖身的窝棚。月光笼罩下的窝棚很安详,它没有烦恼。倒是窝棚里爹节奏均匀的鼾声松紧有度地撕扯着刚子烦躁的心。
回忆在不经意间开始发酵。
你爹是个赖鬼,打从记事起,娘就经常红着眼睛对他讲。刚子觉得娘说得没错,印象中的爹一直好吃懒做,常常是口袋里揣着酒瓶,走哪儿喝哪儿,一喝醉了就发酒疯打娘。刚子不止一次记得娘被醉酒后的爹打得披头散发的样子,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他上初中。那次,十三岁的他勇敢地站在娘的面前,用喷火的眼睛将爹的拳头挡在了空中。
最令他和娘抬不起头的是爹在村里的恶行。每到秋收,爹总会猫在他家那因人懒而长势不好的玉米地里,那些在田埂上吃草的牲口要是贪嘴揪了他家的一片玉米叶或是一个玉米棒子,爹就会钻出来结结实实地敲上牲口主人一笔。他也会在庄稼地的周围故意点上几颗葵花,贪吃的孩子到地里玩忍不住摘了一个,他也绝不放过。
这些年,爹把村里人几乎都得罪遍了。村人那异样的目光让刚子觉得村子里再也没有了他的空间。于是,初中一毕业,他就外出打工。
在外边,刚子拼命打拼。有了一点积蓄后,他想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三间土房扒掉换成砖瓦房。老屋也不知是哪代祖宗留下来的,低矮、黑暗、冬天透风、夏天漏雨,盛满了童年苦涩的记忆。刚子觉得,从他这一辈起,他们家应该有个新的开始。
盖房的事进行得比较顺利,直到压栈。尽管他和娘老早就为找人帮工的事犯愁,可他真正感到喘不过气来,却是从瞎子喜喜家择了日子出来。
那晚,他和娘合计了好久。村里铺栈手艺最好的是老根叔,可那年爹却因为老根叔家的牲口吃了他家一棵玉米而讹了人一袋玉米棒子。直到现在,刚子还清楚地记得老根叔那愤怒而无奈的神情。再一个手艺好的福海爷曾因小孙子摘了他家一个葵花饼子而被爹诈了十元钱。当然,这十元钱很快就变成了爹口袋中的两瓶酒。
爹的呼噜又响起的时候,娘说,不想了,睡吧,天明了我去求他们。
刚子没让娘去。其实,长大后的刚子一直想修复他家和村人的关系。偶尔回家,他总会到闲站着的人群里去散烟。可他发现,不论怎样努力,村人对他始终是敬而远之。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提着两瓶酒去了老根叔家。怯怯地说明来意后,他把酒往炕上一放:“我知道以前是我家不好,早就应该来看您了。这酒您留着消消气儿。”说罢,头也不回,转身就走,任老根叔在背后如何吆喝。
整整一个上午,他转遍了大半个村子。等到中午回了家,呵,送出去的酒又都回来了。刚子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眼瞅着日子将临,刚子的心一天急比一天,就连今晚那皎洁的月光看上去也显得冷清。
“进去躺会儿吧,别再想了。实在不行,咱再往后推推,日子总能过。”娘不知啥时候站在了他身后。“娘,没事,儿都这么大了,知道咋办。您快进去吧,小心着凉。”刚子边说边把娘送回了窝棚。
转过身,看着满院的乱象,刚子忽然就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年轻的血液在他二十多岁的身体里澎湃。对,娘说得对,日子总能过。这样想着,他就脱掉衬衫,挽起裤子,拧开水龙头,操起了铁锹。
月光下,年轻的身影在泥水里孤独地收获着希望。
天微明的时候,刚子已经和好了一大堆泥。他支着铁锹直了直腰,咦?怎么是老根叔?他赶紧用手揉了揉挂着汗水的眼睛。没错,是老根叔!后面还有福海爷、来福叔、喜乐哥……都扛着铁锹,一大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了他家的院子。
刚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老根叔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他跟前,看着脚下和好的泥,埋怨道:“憨娃,咋一个人弄呢?”
好一会儿,刚子才缓过神来,他急忙想把脚从泥堆中拔出来取烟,却发现娘和爹已经从窝棚里出来了。娘惊愕中有喜悦,爹正面带愧色哆嗦着手从烟盒里往外取烟。
低下头,刚子掉泪了。他知道,哺育他成长的村庄已经成了他生命中永远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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