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坡是村子以外的风景,不远不近,荡漾在一条弯曲的小河滩上。小河是静静流过村前的唯一一条河,那么多的时光,从远方旖旎而来,又旖旎而去,有时说着话,有时唱着歌,有时又默默无语。只在流经芦苇坡的时候,眼前一亮——呀!在厚厚的平原土地上,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 那时应该是夏天,丛生的芦苇穿过黑黝黝的河泥,在清水里涤了一下眼睛,就水灵灵地长在了河面上。一株,两株,无数竹连在了一起,像一个墨绿的云团,在小河里飘摇,荡漾,却怎么也不肯离去。也许,娘嫁过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吧。刚刚擦去泪花的脸上还是离别的忧伤,娘不知道,下一个村子在什么地方,滴滴答答的唢呐也不知道,将要把一个花样的女儿送到什么地方。只是,当他们一起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河,一路走来,听见了水鸟的歌唱,看见了簇拥着的墨绿色云团,他们惊讶,他们惶惑,擦了擦眼睛,在这片偌大的芦苇坡前驻足。
我常常想,年轻的娘该破涕为笑了吧,即便眼前的道路依然弯弯曲曲,不是还邂逅了一片美丽的风景——那些新生,刚刺破水面的芦芽,嫩嫩尖尖,像少女笋嫩的手;那些已然长成少女的芦苇,叶面上还有细细的绒毛,在悠悠的河风里羞怯,婷婷,始终注视着远方。
唢呐继续吹,河水悠悠流淌,太多的沧桑,泪水和欢歌都在小河里流过。坡上的树依然青,坡下的草依然绿,一只会歌唱的水鸟,可能是翠鸟也可能是百灵,从来都没忘记歌唱,在芦苇丛中安家,时而掠过水面,沾湿轻灵的羽衣,然后躲藏在安静的芦苇丛里,耳鬓厮磨着简单的日子。
是真的,打从记事起就开始打问自己的来处,到底是来自一片寂静的旷野,还是出来自于村前的河道里。空荡荡的原野,一片荒芜,被收割了的庄稼地里到处是游逛的野风。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相信那里有我传来的第一声啼哭。——要是也是在河道里。或是从弯弯曲曲的小河里漂来一只小小的木盆,鱼在水底游,水鸟在天上飞,一个小小的生命躺在散发着槐花香气的木盆里,晃晃悠悠,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而来;也许就出生在那片夏日的芦苇丛中,那么多的芦苇簇拥着,窃窃私语,以为是天上飘落的一片叶,安安静静地睡在草丛中,以为是某个粗心大意的水鸟妈妈在秋天遗落的一枚蛋,悄悄破壳,在村子以外的芦苇坡里。
我总是太爱幻想,很多时候赶着一群羊飘着飘着就迷失在时光的深处。河道里满坡的野雏菊在春天开放,大片大片的星星草眨巴着眼睛。羊们也迷了路,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天上,幻化成一朵朵洁白的云彩,在蓝天上徜徉,在小河里流荡,在我小小的梦里,变成娘温暖的怀抱,四季飘散着乳香。
后来,我走进那片墨绿的云团里。芦苇坡里的春意正浓,几只不知名的小虫爬来爬去;鸟把巢窠织在几棵芦苇上,不知从何方衔来的乱丝麻团,把家紧紧地拴住——水涨了,也不会失去家园;几尾有红色鳞光的鱼,在很晚才上路的一些芦芽间穿梭,时光静谧,潺潺流淌的不过是一些温暖的思绪
芦苇坡不老,岁月不老。
——娘却老了。
娘从芦苇坡那头走进的时候,还是一个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女儿,走出芦苇坡,却已经沧桑了容颜。她的孩子长大了,不管是从野地里拣来的,还是从弯弯曲曲的小河里漂来,都已经长大成人。那些长大的孩子黝黑的肌肤,红红的脸,有着黄土地一样的坚实的大脚板。最后,一个个从芦苇丛中飞出,像一只只翅膀长硬的鸟,再也不贪恋曾经温暖的家园。
夜色婆娑,娘的神情无比专注,一片芦苇坡,荡漾在岁月的深处,也飘摇在一个人的思绪里。人生啊,到底是像走进芦苇坡再走出来那样短暂,还是像小河分分秒秒无休止地穿越那么长?没有人知道答案,但分明又走进了时光的另一个秋天。
秋天,天高云淡,村子里来来往往的脚步止不住我对芦苇坡的思念。村庄。芦苇坡。到底哪一个才是灵魂的家园?
父亲就这样在一个秋天走了。那时的芦荻更长,那时的芦芽更短,娘最后一次提着一土篮芦根走进村子里的家——却再也不能唤醒那个将她从芦苇坡里迎娶进村的男人。芦根水,暗红色,透着岁月的底色,有些甜,有些暖,也有些许苦涩——那是疗爱的偏方。我常在夜色中听到的一声声咳,我常在田埂上听到的一声声喘,一点点被娘煮的芦根水驱散,袅无踪迹。
——但终究未能挽留父亲离去的脚步。
满眼翩飞的芦苇坡,一羽羽芦荻在风中飘扬,像云,像思念,或者是梦里永存的记忆。
芦笛响起来了。是我赤脚行走在少年时的那片芦苇坡上,一双寻觅的眼,寻寻觅觅,痴想着从岁月这头望到岁月那头,看娘牵我的手从芦苇的深处穿越,看娘跟着父亲的脚步从芦苇丛中一起走过。——而我的芦笛不见了,那些悠扬的音符散落在时光的河岸,无法打捞。
是母亲带着她的羊群走来了,蹒跚的脚步,花白的头发,洁白的羊群,再次飘扬在弯弯曲曲的小河里。小河里的水清清浅浅,能看见云的模样,也能照见一个人的往昔。或者说,流淌着一种思绪,从遥远的远方而来,只为相遇满坡菁菁的芦苇。
而我,也只能把自己当作一个孩子,村庄或大地的儿子,把脚步敲响在季节的轮回,才能从时光这头眺望岁月那头,才能从芦苇坡的这头走到芦苇坡的那头,拨开人生的迷雾,邂逅一段鸟语,聆听一缕花香,抑或读懂一片芦苇坡的前世今生。
——有天空,有大地,有河流,有母亲,才有轻柔的呼吸,才有一片菁菁的芦苇坡,在尘世里相遇。那是爱的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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