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过去。冬天来了。
庄稼早已被人们收进粮囤。田地一片空荡。土地呈现出它肥黑本真的一面。梨树,桃树,苦栋树,杨树裸露着,春夏时节茂盛的绿叶已成了美好的过去,全被无情的寒风吹落。
一场冬雨被寒风从遥远的地方送来了。雨水从高空中落下,敲着土地。雨水叩醒了那些被黑土严严实实包裹着的草子种子。在湿润的雨水里,睡眼惺忪的草子种子本想伸伸懒腰,打个呵欠,不料却被丰盈的雨水呛了一下,也许她在黑暗中睡的太久了,身子骨都痛了,她很想翻个身,睡的舒服点,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睡醒了的草子已经不认识面目全非的自己了。光光的身上,一觉之间居然长出了无数细细的根须,这些根须象无数根绳子,把她一团团网住,死劲地把她往土地深处扯。草子想,如果自己被这些根须拉到泥土的深处,就彻底完蛋了,就只能烂在泥里,永陷黑暗之中了。于是,草子种子就奋力和那些根须较起劲来,攒足劲拚着命地往上蹿。
在冬雨的浸润下,在瘦风的吹拂下,草子种子终于艰难地完成了涅槃——她以冲破黑土的一尖嫩绿,宣告了自己的新生。于是,广袤荒芜的田野不再寂寞,不再孤单。草子的萌绿,为肃条寂寞的大地带来了绿意,带来了勃勃的生机。
草子是田野最美丽的冬装。她的碧绿,无疑是冬天里最亮丽最青春的色泽。尽管,冬天草子生长的极其缓慢,绿色也没有燎原成浩荡的姿态。但草子无疑是这个季节里最具有生命力的草本植物。
有的人瞧不起草子,认为她普通,没有多少价值。可草子在农人的眼里却是个宝贝——她是春天里庄稼最好的肥料,也是初春时牲畜们最喜欢的食物。
记得晚稻收割尽,稻谷晒干进仓后,父亲就会挑着草子种子,到只剩下低矮稻茬的稻田里去撒草子种子。父亲在撒草子种子时满脸虔诚。父亲是个地道的庄稼人,深知茂盛的草子对于来年庄稼的重要。记忆中,父亲撒下草子种子后,就不再去管她。我的父亲不是个懒惰之人。他待庄稼,精心而细致。父亲之所以不去管草子,是因为父亲熟悉草子的性格脾气。她知道草子从来不需要别人为她劳心费力,从来不会向人们要求些什么。一场冬雨,她就能茁壮成长。
初春的南方田野,无疑是草子一统的天下。一阵春雷响过,一场春雨淋过,草子们一改冬天里慢吞吞的模样,在春雷和春雨的激发下,把青春和激情全部迸放了出来。满地的草子,争先恐后,迫不及待地拔击上长。一夜之间,田野里的浅浅绿意,就变成了春潮涌动的滚滚绿浪。就连大地,这个大自然的主宰,也抵挡不住草子无穷的魅力,退隐三舍,甘愿做一个隐士,默默地退到了幕后。
这个时候,你走进田野,走进绿浪滚滚的草子地,你就能听到草子们喧嚣的嬉闹声。而草子这个时候的笑声,极其煽情,香醇美酒般地醉人。你看,春雨醉了,她雨脚踉跄,甚至忘了自己的工作——向大地播撒甘霖;你看,太阳也醉了,他像个多情的恋人从云层后面手舞足蹈地跑出来,醉态十足频频地向草子飞吻着。在太阳这个多情种子的催动下,草子羞答答地太阳,向大地露出了自己的笑脸——一朵小红花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了,接着又是一朵,很快,红红的草子花就开满了整个田野。
草子花盛开的日子,也是农村的姑娘、小媳妇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开心的日子。我的母亲就很喜欢草子花,从地里忙完活回来,总爱在黑黑的头发别上一朵草子花,妩媚而好看。我们小孩子也十分喜欢这些美丽的小红花,一有空闲,就像一群欢乐的鸟雀,散落到丰茂的草子地里,采撷一朵一朵草子花。我们男孩子爱把草子花缚成一个结实的小球,当羽毛球,用小木板在空中拍来拍去,而小女孩们则爱把草子花编成一个美丽的花冠,俏俏地戴在头上,漂亮的尤如童话中的小公主。
清明节过后,母亲就会挑一个春光明媚好日子,把属于自己家的草子,像领自家的孩子一样把它们领回家。收刈草子。于母亲而言,好像不是体力活,而是一种享受。这时,气温回暖了。母亲脱掉了寒冻带给她的沉重和雍肿,草子花一样在春天里展露出她做为一个女性最美丽温柔的一面。记得母亲在收刈草子的时候,爱哼那曲家乡的小调儿——
凤仙花,蓬蓬开,
娘想囡,心花开,
……
歌声散着淡淡的忧伤,而母亲的心灵却是快乐的。
我常常在这样的光景,陶醉在春风里,陶醉在草子花的清香中,陶醉在母亲那悠扬的小调中。
收刈草子,不用像收割庄稼一样,拾掇得十分干净。母亲只是把最鲜最嫩的那部分带回家中。而把其余的留给土地和耕牛。母亲知道牛很辛苦,也知道牛喜欢在耕地时边走边吃那些青青的草子,从中攫取力量。而那些被黑土覆没掉的草子在雨水的作用下,很快就会腐烂成肥。但草子的这种腐烂和转变,并不说明草子已经死亡,她只是一种涅槃,一种重生。因为,草子的灵魂是大地的绿色,是不会死的,它会随着别的庄稼(稻谷或者小麦)以另一种方式而重生。
母亲带回家中的草子则是草子中的精华。
凉拌草子尖是一道十分美味的佳肴。母亲精心挑出那些鲜嫩的能捏出水来的草子尖,用滚水浸过后,盛到纯白的瓷盘里凉干,再浇上少许的麻油,放上少许盐,就可食用。那碧绿绿的色泽,那扑鼻的清香,让人观之闻之馋涎欲滴,胃口大开,更不用说其味之鲜美,清脆爽口了。现在,我从大酒店里,也能吃到草子,尽管装盛的器皿十分华丽,只是,我却永远吃不出母亲凉拌草子的味道了。
而草子更多的时候只能成为猪的美食。
母亲把挑回家的草子洗干净后,全部用菜刀切细,放入早已洗好的大缸中。这时候,母亲也不会让年少的我闲着,她也会安排些活儿给我做。她吩咐我把脚洗干净,然后把抱入装着草子的大缸中,让我用纤弱的足去踩那些泛着绿汁的草子。刚开始时,由于人小,我整个人几乎都陷在草子里。站在缸中,我看不到母亲,只能看到顶上蓝蓝的天空和四周灰暗色的缸壁。母亲 “嚓嚓”的切草子声,倒是清晰可闻。母亲不时地将切好的草子从我的头顶一蓝一蓝地倒下。为了不至于被草子埋没,我就拚命地踩,死劲地踩,渐渐地,我脚下的草子被我踩出绿汪汪的汁水来了,脚下的草子也变硬实了。我整个人在不停地踏踩中,渐渐地高出了缸沿,进出大缸,再也不用母亲抱了,自己就能轻松地进出了。踩好草子后,母亲则在草子上压上几块破磨盘。不让踩实了的草子重新松软。因为草子嫩,松软容易腐烂。放久了的草子会因腐败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馊味。那时,这股馊味几乎是我们村春末夏初最有特色的气味,家家户户都有,经年不散。去年初夏,我带女儿回了一趟老家,我的阿婶家里还养着几头猪,去她家时,老远就闻到了草子那一股馊味。女儿不肯进去,说阿婶家有一股闻之欲吐的气味。我则感到十分的亲切,就好像见到了一个多年不见的好朋友。
现在,随着城镇不断地拓展,土地越来越少,草子越来越鲜见了。就是在老家,人们也很少种草子做肥料喂猪了,但草子,这普普通通的草子,却永远茁长在我心灵的沃土中,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注:草子又名“红花草”,和“紫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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