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个晚上,我离开居住的小镇,向一里之外的老家走去。
我的脚下是平坦宽敞的水泥路,走在上面,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就是那条写满我童年、少年足迹的路么?
记忆中的通向家乡的路,是一条乡村常见的土路,它蜿蜒在碧绿的稻田间,被狗尾巴草和铁鞭草掩盖,早晨,草叶上闪烁着晶莹的露珠,在你经过这条路时,会不经意染湿你的裤腿。晴天,你的赤脚踩在这条路上,会惹起一阵若有若无的灰尘,淡淡的黄黄的,象烟雾飘向空中,挟带着土腥味、腐殖质的气味,与稻草的清香混合在一起,使你的嗅觉兴奋异常。雨天,这条路变得泥泞不堪,但没给童年的我带来任何麻烦,我会赤着脚,踩在泥泞中,脚指头奋力张开,它们异常灵敏、充满活力,就象我伸展开的根须,深深扎进土地。其时,我把自己想象为一棵树,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一棵会行走的树,与土地、与星空深情地对话,对这个世界满怀感激之情。
土路很窄,仅够两人贴身而过,这是很麻烦的事,日日夜夜、年年月月,经过这条路的多是乡村里的父老乡亲,一年四季,他们有几时是空着手走路呢?要么挑粪、要么赶牛,要么提篮,要么扛树,全是要占地方的事。一个人走无遮拦,两个人碰面就有讲究了,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告诉我,见人让路是件大事,可以看出一个人有没有家教,你一定要记得,轻担让重担,空手让扁担,万万不可唐突,有许多人因为让路这事结怨,又有几多人因为让路得到好口碑。我记下了爹娘的话,看见有挑重担的、赶牛的、扛树的人迎面走来,我会马上快跑几步,让到田埂上。我发现自己这一小小动作,赢得了乡亲的真心赞许,他们流汗的脸上会露出诚挚的微笑,那笑象星空的光,温暖,纯净。感受到这种鼓舞,只要有机会,我就帮熟识的或陌生的人做点事,我帮村里的老伯母挑过猪草,帮村里的老伯伯担过稻谷,那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我走在前面,他们紧跟在后,絮絮叨叨,就象送自己孩子上学一样,天南地北、家长里短与我聊,他们忠诚地把人生智慧传授与我,在与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体会到一种被尊重的喜悦,觉得自己渐渐长大。有谁知道,家乡的土路竟是一个很好的课堂呢?
土路上走过的多是黝黑的赤脚,偶尔有一双白皙娇小的脚如惊鸿掠过,那是外乡女子到了,她不忍自己心爱的鞋被泥泞玷污,于是一手提鞋,一手捏着裤腿,小心地、试探地踩着泥泞前行,偏偏这土路是爱开玩笑的、爱欺生的,它温软的外表下,往往藏着石头的坚硬或木块、植物的锐利,它是要把这个陌生人整治得尖叫甚至啼哭的,当某一个女人滑倒在泥泞中,把这条土路咒骂了千百遍时,它依然以冷冷的态度漠视着。这条路也有兴奋的时候,那是村里有人买了新自行车,在晒场上练熟了,要上路了,自己骑着,忸怩捏捏地、慢慢地骑,后面总跟着几个看热闹的、打气鼓劲的,兴奋劲就象过节一样。这时,土路会以宽容的、热心的态度,陪着他,支持他一直骑着,向远方奔去。家乡人相信,能在土路上奔跑的人,就一定能够跑遍大江南北、千山万壑。
不知从哪时开始,土路上要经过板车了,这两个轱辘顶个木厢的东西简陋粗重,却实用,大大减轻了乡亲的劳动强度,大受欢迎,不过,土路的逼窄制约着它发挥作用,乡亲们二话不说,宁愿占用田地,在土路的原基础上拓宽展开;板车能过,汽车呢?比起板车来,汽车的优越性村里九十岁的木生公也能举出几条,于是,一班人又张罗着修公路。。。。。。去年中旬,村里搞新农村建设,理事会的人到处筹资,告知要把沙石路改建为水泥路,他们描绘了新村建成后美丽的前景,今天看来,果然美梦成真。
站在新修水泥路上,我思绪万千,过去的土路,是乡村的一条脐带,一根敏感的神经;如今的水泥路,该是乡亲绘在美丽田野间浓重的一笔吧?它或者是一座桥,连接了现在和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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