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时光平静地流淌。静如止水,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它在流淌。我仍在那平静的岁月中无忧无虑地玩着属于自己的童年,然后便忘却了。忘却了自己在一天天地长大,在一天天地长大中,童年的时光在一天天地减少,而那减少的每一天都将成为一个无可追回的梦想。“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在那平静流淌着的岁月中,我也忘却了镇上的老人一个个地离开这世界,祖父和二爷爷也在一天天地更加衰老下去。在那平静流淌着的岁月中,我又忘却了镇上悄无声息地又发生了变化:镇上的一些老屋已经拆掉,建起了新楼房和商店,镇子外围的马路又加宽了不少,路旁边又冒出了几家工厂。但在更远处戚继光将军当年修筑的城墙却依然存在;镇上十字街头处那古牌坊也依然存在;一群群鸽子也还在镇子的上空盘旋飞翔,一艘艘渔船从海上归来,然后又一艘艘离开了海岸。任凭时光流逝,世道沧桑,有些东西还是留存了下来,无法改变,也无法抹去。 鸽子又从院子里飞了出去,在蓝天白云间盘旋一圈后就飞走了。而后,一团白云悠悠地飘过来,白云一面飘一面慢慢变化着,像山、像马、像龙、像一张床,最后变得什么都不像,只是一团白云,像棉花一样的洁白、厚实、温软。我躺在了那云团里,望见了整个月溪镇显得多么渺小,宛如曾经在沙滩上砌起的城堡。我极目俯视,想在那小小的城堡中寻找到一座院子,然而云已飘去,我随云飘,飘过了镇子,飘过了鸽子,飘进了大海。大海茫茫。不知道那海的另一边会是什么地方。我只任凭厚厚软软的云继续飘去。忽然一阵风刮过来,吹裂了白云。我忙抓住了其中一块被撕裂开的白云。然而白云却被风继续撕裂开去,越撕越小,化作了碎片,零落飘尽。 我只握住了虚空,那明净蔚蓝的虚空,最终也如一丝风般从我的手中消失了。 猛然间,我清醒了过来。我听到了耳边仍是小半导体唱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紧接着,在那咿咿呀呀的声音间,又听到了一阵咳嗽声。咳嗽声越来越剧烈。那是祖父在咳嗽。祖父说,胸口处感到微微作痛。后来祖父咯出了一口血。家里人着慌起来,忙陪祖父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祖父患上了肺癌。 那年秋天,祖父病了。家里人把祖父送进了医院。 那时候我不知道肺癌是什么样的病。即便看到家里人忧心忡忡的神色,我仍以为祖父的病可以治好。只要多打针多吃药,再不然,动手术住医院,那么就没有治不好的病。当时我就这么天真地认为。 后来婶婶告诉我,祖父要动手术了。我听了却仍跑了出去玩。晚上当我进到自己的屋子去睡觉,经过祖父曾经睡过的空荡荡的床,我才懵懵地意识到祖父的住院意味着什么。屋子里一片清冷,头上方面容依然刻板的祖母似乎在凝视我,不禁让我有些毛骨悚然。我赶紧溜进了里面自己的屋子,然后赶紧脱下衣裤,钻进被窝,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被窝里一片漆黑。渐渐地,我的身子开始暖和起来。但那种暖和却使我愈感到置身于黑暗中的孤寂。在黑暗的孤寂中,我想到了祖父没睡在外面屋子的床上,想到了曾经的某个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面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一面耳畔间听着从外间屋子飘进来的祖父的鼾声……最后我不再想到什么,仿佛思绪已为无尽的黑暗所埋葬。 三十三 我去医院看望祖父。祖父躺在床上,由于动过手术,祖父的精神气色明显不如从前,但祖父还能够呼吸,还能够说话,还能够吃东西,有时还能够在床上翻一个身。我想祖父动过手术后,身体会康复起来,然后就可以出院。 医院的病房里看去一尘不染,但家人告诫我切勿碰这摸那,似乎病房里布满了病菌。在家里人的不断告诫下,我便神经质地对病房内四周围的一切变得警惕起来,可是,孩子的天性却又让我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于是我又不由自主地将身子靠在了雪白的墙边,那墙上还抹着白森森的灯光,结果家里人又告诫我不要将身子靠在墙上。最后我被拘束在了大人身边,眼睛却仍东张西望。 白色,那是自我出生以来,对病房的最初记忆。 终于祖父出院了。我又看到了院子里祖父的身影。小半导体又唱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院子里仍浮光掠影。光影渐长,渐短;又渐短,渐长。那光影从院子的这边悄然地滑向院子的那边。这时鸽子便从天边飞来归巢。 自从祖父生病住院后,每天放养鸽子的任务就落到了二爷爷身上。家里人劝祖父,不如把鸽子卖了。祖父却没有答应。祖父每天望着鸽子在光影中飞去飞来,身子却愈益憔损下去。 祖父终于卧床不起。 三十四 祖父手里打着点滴药水。忽然祖父从昏睡中惊醒过来,紧接着就痛苦地呻吟起来。家里人希望那疼痛能尽快过去,仿佛那阵痛过去后就会安然无事。那疼痛已如家常便饭,每天都要来祖父身上光顾一段时间。可祖父的呻吟声越来越痛苦。家人只好给祖父打了一枚止痛针。渐渐地,那呻吟声才平息下来。长大后我才知道那种止痛针叫杜冷丁,是当时癌症患者常用的止痛针。随着祖父身上的疼痛越来越频繁地发作,家里人给祖父所用杜冷丁的剂量也越来越加大。祖父便靠了那些点滴药水和杜冷丁苟延残喘着越来越衰竭下去的生命。 床上又响起了一阵咳嗽声。咳嗽声打破了屋里的沉寂。婶婶忙走近床边,在祖父胸口上搓揉起来。慢慢地那咳嗽声平息了下来。婶婶也停止了给祖父搓揉胸口。婶婶怕祖父老是一个睡姿躺久了,会躺出床疮,便给祖父翻了身,让祖父侧身而躺。婶婶翻起祖父的身子时,既小心又吃力,就跟翻一块沉重的木板差不多。祖父始终直挺着身子,好像那身子已经僵化。 祖父被翻过来了身子。我看到了祖父那张枯黄死寂的老脸。祖父又发出了一阵咕噜咕噜有点跟鸽叫差不多的声音,但那声音听上去却黏乎乎的,似乎有一口痰在喉咙里滚动。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祖父的喉咙。我看清楚了在祖父的喉咙里的确有什么东西在爬动。也许是一条肉乎乎的虫子在祖父的喉咙里快速地爬动,接着爬着,爬着,那虫子便消失了。随后那听上去黏乎乎的跟鸽叫差不多的声音也消失了。 婶婶让我看着祖父,自己走出了屋子。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屋子里明亮起来。缕缕阳光慢慢地触摸到了祖父的那张枯黄死寂的脸。祖父脸上的光芒变得越来越明媚,如此的明媚,将祖父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了亮光里。那亮光,也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使我联想到了一张刚出生不久的婴孩的脸。它的薄嫩殷红的小脸上紧凑着的小鼻子小嘴巴和那双跟祖父一样闭着的小眼睛。我曾经仔仔细细地瞧过一张婴儿的脸,瞧着,瞧着,猛然间,我却感到了一丝触目惊心,仿佛瞧着的不是一张婴儿的脸,至少不是曾经想象中的婴儿的脸,但眼前又的的确确是一张刚出生的婴儿的脸,也许每个婴孩在生下来时,都曾是那般的模样;而每个已处于弥留之际,并在阳光照耀下的老人,或许又和祖父一般的模样。从生到死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变化过程,可变着变着,却又变回到了他(她)出生时的状态。 然而,我却不敢去想象我的祖父,那个如躺在襁褓中婴儿一样苟延残喘的祖父,会这样躺着躺着便去世了,一一虽然祖父的去世于我内心处所造成的难受程度,可能还不及在课堂上挨了老师的一顿批评所感到的难过。我似乎从未想过身边的亲人,包括我认识的人以及认识却曾经憎恨过的人,他们好端端地活着,突然间,竟离开了这世界!死亡,对于我那仍处在懵懵状态中的头脑而言,还仅仅是一个停留在字面上的抽象模糊的概念,即使那个抽象模糊的概念如今似乎化成了一片具体的阴影,一股气息,从祖父床边渐渐扩散开来,直到弥漫了屋里的每个角落。于是,那阴影,那气息,又让我想起了曾经在屋里的某个角落处,莫名其妙地出现过的一条大菜花蛇。那大菜花蛇盘着又粗又长的身子缩在屋子的角落里,把家里人都吓得毛骨耸然。后来,还是大叔壮起胆子,找来一根长木棍,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那条蛇,紧接着快步跑出了屋子。自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就一直对那个角落,那个曾经有条蛇盘据过的角落,心存畏惧,避而远之,似乎那角落处仍残留着蛇的阴影和一丝冰凉腥味的气息。 然而,在我当时的年纪,对于死的理解和感受却比对于生的理解和感受要来得敏感,甚至可以说,当我还不知道人是怎么来到这世上,却先知道了人会离开这世界,进到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就跟祖母一样,祖母就躺在了那个洞里。洞门口竖着一块石碑,好像我们家门口挂着的门牌。从那门牌上刻的字,我知道了祖母的名字。家里人说,祖母在那里面睡着。我对着祖母的坟墓,就会想起挂在屋里的祖母遗像,然后渐渐地,脑海里就交替出现了两个祖母:一个是死了的祖母,她有血有肉,仿佛依然存在于这世界,就躺在那个洞里;另一个是依然活着的祖母,却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我能看到她的模样,——那空灵虚幻的模样,即便她总是沉着面孔。此时此刻祖母她望着祖父于辞世前受着病痛的折磨一一也许这样的痛苦她曾经也经历过一一并等待着不久的将来祖父也进到那黑漆漆的洞,而那脸上的表情却仍无动于衷。而这个时候祖父的脸上也毫无表情,那毫无表情的脸终于让我感到了乏味,我便将目光从那脸上移开,顺着几缕光束投视过去,光线照耀处,暗尘浮动。那些渺小的肉眼都难以看清的颗粒,此时此刻在亮光中,仿佛已具有了生命,互相拥挤着,翻滚着,朝窗外游浮过去。窗外,天气多么晴朗。忽然,我瞥到了一只掠过的麻雀的黑影,那黑影宛如曾经抛向了天空的帽子。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才玩好一场游戏,又在路边互相追逐打闹起来。追逐打闹着,遂趁对方不备,倏地一下摘走了对方头上的帽子,立刻逃了开去。被抢了帽子的小伙伴便赶紧过去追。那个拿了别人帽子的小伙伴见对方紧追不舍,便把帽子扔向了天空。随后,一顶顶帽子就跟鸟雀一样飞了起来,直往天空蹿呀蹿,蹿在了风里,蹿在了云里。我们这些孩子看到自己的帽子飞上了天,就仰起脑袋伸出双手,站在地上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自己的帽子,别人的帽子,那一个个黑影落下来,落下来,而我们也越发感到了紧张。终于,啪地一下,帽子落进了怀里。我们生怕自己的帽子再被别的小伙伴摘去,就再也不敢把它戴在头上。寒风呼呼地刮着。我们感到了脑袋上冷飕飕的,耳根子也早已经冰凉冰凉,而帽子仍被紧紧地抓在手中。 婶婶又走了进来。婶婶问,祖父有没有醒来过。我回答,没醒来过。婶婶说,屋里没我的事了,让我去外面玩吧。我木然呆了片刻,而后蹿出了屋子。这时,我又听到了屋里响起祖父的呻吟声。我却没再进去。我正赶着去和小伙伴们玩。 二爷爷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目光直愣愣地,似乎在想心思。浓浓白烟从二爷爷的嘴里冒出来。二爷爷的眼前烟雾袅绕,但二爷爷仍愣愣地坐着,直到我从他身边经过,他才清醒过来。二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簇新的小陀螺,上面刻了一圈圈黑线。当陀螺飞转起来,那一圈圈黑线便会化出五彩缤纷的颜色。二爷爷给我做的几只陀螺,虽然外观上看去很不起眼,但却很能转。只要不停地用绳鞭抽打,它们似乎就能永远地转下去,即使被别人的大陀螺撞了一下,飞跳出了老远,结果,仍能稳稳当当地立在地上旋转。 我接过了二爷爷给的陀螺,继续朝门口赶去。快出院门时,我回头看了看二爷爷,二爷爷仍跟烟囱似的喷着浓烟。喷出的烟雾越来越浓,快把二爷爷的脸遮掩住了。 在某块路边的空水泥地上,响起了一片陀螺声。我们这群孩子在玩陀螺。那利落清脆又极富磁性的声音响在了呼呼的冷风里,响在了一道道从陀螺上化出的绚烂夺目的光彩里,也响在了仍漫漫无期的童年时光里,即使祖父已病重,将不久于人世,然而,只要我还倘徉在那纯真的岁月里,我便继续挥动着手中的绳鞭,不停地抽打着我的陀螺。 哗啦啦——哗啦啦——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