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麻雀飞走了,镇子平静下来。此后镇上就没再出现过那么多麻雀。有些老人认为镇上一下子出现了如此多的麻雀,可能是什么征兆。可镇上依然太平无事。如果非要说出些什么变化,就是镇子的街上多出了几家店铺,镇子外围的马路旁又冒出了一两家工厂。但鸽子仍旧在镇子上空自由自在地飞翔。我们这些孩子也在那些简朴而丰富的游戏中一天天地玩着我们的童年。一切没有生命的东西依然存在,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也依然存在。只是小叔还没有回来。后来有一天,大叔从工厂回来告诉祖父,小叔来了电话。祖父忙问小叔的情况。大叔说,小叔就要回来了。 小叔回来的时候,一身西装领带,脸上还戴着墨镜,那神气活现的派头,就跟从国外赚了大钱回来似的。但小叔好歹去过了广州,也算见过了世面。小叔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礼物。还从广州带过来几包货。 家里人没问小叔在广州呆了那么长时间有没有赚到钱?但看小叔的阔绰派头,估计赚了些钱。不过对家里人来说,特别对祖父而言,最重要的是,小叔总算平平安安地回来。就在小叔回来的前一天,镇上又贴出了两张死刑布告。人们又围观了上去看。其中一张布告上的犯人居然还是邻镇人。根据那布告上的内容,某天晚上,该犯在舞厅跳舞时,与人发生了争执。该犯便掏出刀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当场就把人捅死了。这还了得!自古以来杀人偿命,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杀人,情节恶劣,危害严重,应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我拿着小叔买的那只很小的变形金刚玩具,起初还兴头十足,但玩不了多久就感到了没劲,觉得还没有和小伙伴们玩那些一直在玩的游戏有趣。我原以为它就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唰唰几下,自个儿就从擎天柱变成了大卡车,再唰唰几下,又从大卡车变回到了擎天柱,但事实上那玩具全然不像我在电视上看到得那么活灵活现,那玩具得靠我用手折来翻去才能够变形,且它那精巧又单板的结构,又给人一种机械般的冰冷的感觉。 小叔从广州回来后,就在街镇上摆起了地摊。地摊生意不错。看着一件件货卖出去,一张张钞票赚进来,小叔脸上着实春风得意。至少表面上看去如此,小叔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好像鲁迅小说中那个阿Q,进了趟城,带了些货回到未庄后,人就一下子抖了起来。 小叔看到了小李叔叔走过来,忙跟小李叔叔打了下招呼。小李叔叔停住了脚步,愣了一下,然后走到了摊子边问小叔,“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回来。”小叔从摊子上拿起两件衣服,“这两件衣服给你穿。” “从广州带过来的?看上去不错。广州货就是不一样。” “现在广州最流行了。” 小李叔叔收下了衣服,“在广州怎么样?钱是不是很好赚?” “马马虎虎了。” “多多少少赚了些吧。”小李叔叔说。“阿强也回来了?” “你没见过阿强?” “没有。” “他妈的,这小子!” “怎么了?” “没什么。算了。” “到底怎么回事?”小李叔叔好奇起来,“你们没有一起回来?” “没有。这小子比我先离开了广州。你真的没见过他回来?” “真的没见过他。你找他有事?” “没事。” “没事?你干吗问我有没有见过他?” “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看你一提到他好像挺紧张的样子,找他肯定有事。到底什么事,说出来听听。” 小叔就躲躲闪闪道,“这小子欠了我的钱。” “欠你多少?” “好几千。” “那么多!你怎会借给他那么多?” “所以现在我才后悔了。” “真的没见过他。估计这小子借了你的钱跑了。”小李叔叔最后那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话,让小叔听了心里面很不好受。 “过两天我到他的住处去找他!他妈的,这小子!” 三十 一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警察。两个地地道道的警察。穿着警服,戴着大檐帽,一看就会让人心里头陡地紧张起来。那两个警察进来时,祖父正坐在院子里听着小半导体咿呀咿呀唱出的京戏。几只鸽子在石板地上悠闲地散着步。突然进来了那么两个人,鸽子惊吓得蹿到了高处平台;祖父也像从迷梦中惊醒过来。那两个警察来找小叔。难道小叔犯事了?——涉嫌诈骗!祖父一听,顷刻吓得三魂有二魂出了窍。婶婶和二爷爷忙从屋里赶了出来,几个围观在门口的街坊邻居,也赶了进来。在大家七手八脚抢救下,祖父才渐渐缓过气来。祖父仍不敢相信小叔会去诈骗!可在此之前祖父却总担心小叔会出事。现在小叔果然出事,警察都找上门来,祖父却又变得难以置信,无法接受。 那两个警察说,他们也是从广州那边接到案子。小叔在广州跟一个叫阿强的人合伙涉嫌诈骗,具体情况,只有把小叔带回去审问后才能搞清楚。 偏偏那时小叔不在家,也没在街上摆摊。小叔已有几天没去街上摆摊。从广州带来的货已卖得差不多。小叔现在腰包鼓鼓,可能又去哪找乐子了。 家里人便叫我出去找小叔,并特意叮嘱我,找到了小叔,千万让小叔回来。家里人心存侥幸,但愿是一场误会,即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如警察所言,小叔涉嫌诈骗,也希望小叔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报纸上、电视上不是三天两头都在说,希望犯罪分子能够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嘛?! 我应了一声,就忙朝门口跑去。那小半导体仍咿咿呀呀唱着京戏,紧接着声音便嘎然而止了。 我匆匆跑出了院门。可一跑出门,我就感到了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小叔在什么地方。让我去哪儿找小叔呀?后来我总算想到了两个地方。我径直朝小李叔叔家赶去。我不能肯定小叔会在小李叔叔家,甚至说几乎可以肯定小叔不会在小李叔叔家。但我却抱着侥幸心理,想踫踫运气。果然,当我匆匆赶到小李叔叔家时,小李叔叔的母亲告诉我,小叔没来过,且小李叔叔也没在家。 接下来我便朝另一个想到的地方赶去,那便是镇上的那家舞厅。对于能否在那里找到小叔我更加不抱以希望,可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想不出还能去哪儿找小叔。我又匆匆忙忙向那舞厅的方向赶去。可快到舞厅门口时我却立刻停下脚步,变得胆怯起来。门口坐着两个年轻人。我不敢再进到里面去。那是大人们来的地方,我一个小孩子怎能来这种地方。里面飘出来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我也不敢走上去问那两个年轻人,小叔有没有在里面?——谁认识我小叔呀!我只好站在舞厅门口,做贼心虚似地朝里面张望进去。里面一片昏暗,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我没有就此离去,我就在附近徘徊起来,似乎等待着小叔从那黑洞洞的门口出来,但却只看到稀稀落落进去跳舞的人。 久不见小叔从那黑洞洞门口出来,我就不再傻乎乎地等下去,且小叔也不一定会在那里面,于是我只好走开了。 这下子我就真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找小叔了,可这时候回去又不好交差一一也许,是害怕回去后看到不愿意看到的场面,那两个警察让人一看了心里头就发怵,与其如此,不如在街上消磨些时辰,说不定能碰到小叔。 起初我确实想尽快找到小叔,带小叔回家,后来一直没找到小叔,渐渐地,我心里面便起了微妙复杂的变化。我开始犹豫万一在路上碰到了小叔,还让不让小叔回去!若让小叔回去,小叔就要被抓走,然后坐牢!——十年!二十年!我当然不想让小叔坐牢!可越害怕,我就越感到小叔要被抓去坐牢。因为小叔涉嫌诈骗!警察都找上门来了,小叔还不犯事嘛!我又联想到了上次见识过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公判大会。巨大猩红的横幅标语如一团火般在空中燃烧。 空中,有几只鸽子展翅飞过,羽翼间金光闪烁。 还听到了从亭室里飘出的二胡声。声音多么激越。 咿呀——咿呀—— 那是二胡的弓在弦上撕裂奔腾。 十年。二十年。无法想象十年、二十年后,耳畔间是否会依然响起那咿呀咿呀的声音。 十年、二十年。一个多么漫长遥远,让人难以想象到达的地方! 我在街上没碰到小叔。几个想得到的地方也找了。自己也算尽力了,我想该回去交差了。不管怎样,我总得回去。 我赶进了门,看到院子里已不像刚才我出门时那般慌乱,一切似乎平静了下来。可那两个警察还在。我忙道,小叔找不到。 小叔没找到,大叔却从工厂赶了回来。 小李叔叔家有没有去过?婶婶问。 去过了,人不在。我回答。 再去找找!一定要把那孽障找回来!祖父说。祖父的情况好转了许多。 正为难间,婶婶帮我解了围,才免了我再出去溜达一圈。 这孽障!祖父气咻咻地骂道。 大叔和婶婶劝慰祖父,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也许其中有什么误会。 警察说,有人报案小叔和一个叫阿强的人在跟人做生意时,合伙诈骗对方。 警察一直等到了很晚,到了快吃晚饭,小叔还没有出现,警察才只好离去。临走时,则不忘交代家里人,等小叔回到家,务必带小叔来派出所投案。 三十一 不知道小叔现在在外面怎么样了?鸽子都进笼了,也过了晚饭时间,小叔仍没有回家。以往小叔再怎么逛在外头,到了吃晚饭时间,总会蹩回来。难道小叔已得到风声,畏罪潜逃了!那么小叔岂不成了逃犯,就跟贴在街边墙上那些通缉令上的逃犯一样了? 通缉令上都印了逃犯的头像,那些头像差不多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都是一张表情有点傻呼呼而又单板的脸,很难让人把它跟杀人犯、抢劫犯联想起来,可那张脸却在无尽的黑暗中逃亡,如同一条丧家狗般被人追赶着没命地逃。那张脸顾不得回头,顾不得停歇,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跑,就算跑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逃亡是一种本能,由本能又变成了一种习惯,直到有一天终于被抓获,这时那张脸才喘出了口气,仿佛眼前看到了一道白光,一道曾经渴望看到却又害怕看到的白光。 因为,那张脸已在黑暗中隐没得太久。 黑暗,就跟记忆一样会触及各个角落。最后,我从黑洞洞的被窝里钻出脑袋,触摸到了从外间屋子透过来的昏暗的灯光。 祖父、大叔和婶婶还在等小叔回来。 终于小叔回来了。原来小叔只是和朋友在外面吃饭,并没有畏罪潜逃。小叔也不知道下午有警察来找过他。但接下来外屋却响起了一片嘈杂声:祖父气冲冲的声音、大叔和婶婶一会儿劝慰祖父一会儿责备小叔的声音、以及小叔有些醉醺醺,似乎仍能闻到酒气的声音,那声音一个劲地辩解道,他没有骗人家钱,是那个阿强骗了人家钱。那个阿强不但骗了人家,还把他也骗了! 据小叔交代,当初那个叫阿强的人和小叔在广州做生意,做着做着,那个阿强便起了歪主意,瞒着小叔私下里跟人家做了一笔生意,然后等钱一拿到手就赶紧离开了广州。小叔直到人家找上门来要货才恍然大悟。小叔一看情形不妙,没有报案,也赶紧收拾好行李货物离开了广州。 回来后,小叔也向朋友打听过阿强的下落,又去阿强的住处找过。那阿强是外地人,只在市区租着房子。那阿强存心要走这条路,还会等着让人来找!果然,当小叔找到阿强的住处,那里早已人去屋空。小叔找不到阿强就没办法了,好在货还在自己手上,没受到什么大的损失,且觉得自己没蒙没骗,是那个阿强诈骗了别人,让自己也差点儿栽跟头。 第二天,小叔在大叔陪同下去了镇派出所。小叔即使没行诈骗,但那件事小叔多少牵涉在内。好在当时“严打”的风头刚过。要不然小叔肯定要坐上几年大牢。但那阵子家里人还是为小叔的事四处奔走,惶惶不可终日,既托门路又赔钱,才总算把那件事太太平平地了结了。 此后不久,小叔就进了大叔的工厂上班。然而在大叔的工厂里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后,小叔便不去上班,而恢复到了从前状态,整天无所事事、游来荡去。祖父看在眼里,除了皱眉叹气,亦实在无可奈何。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