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小叔还没有回来。当初小叔在家时,他那杆鸟枪几乎没派过用场,除了上次一枪打落了祖父养的鸽子。因为那时候天上除了鸽子就没有别的鸟雀。不过那年秋天,镇子上空却出现了成群成群的麻雀。黑压压的麻雀简直就跟乌云一样,滚滚而来,遮蔽了镇子上空,也遮蔽了镇上人的眼睛。麻雀实在太多太多,把天上的鸽子都吓跑了。鸽子躲在笼子里咕咕地乱叫。麻雀又落在了鸽笼前。鸽子咕咕地叫得更加凶猛。麻雀在笼外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好像在跟鸽子吵嘴。祖父爬上了屋顶。麻雀便“轰”地一下飞起来,飞在祖父身边,把祖父围得团团转。祖父拼命赶着身边的麻雀。麻雀被赶走了。祖父爬下了屋顶。可很快麻雀又飞了回来。祖父只好无奈地望着屋顶,想到这时候要是有一杆鸟枪就好了。那时候何止祖父家,镇上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被麻雀占领了。连镇上每一条弄堂街道,街边的电线杆,还有镇上十字街头的那块牌坊,牌坊附近的戏台等等,凡是可以落脚的地方都有麻雀。月溪镇变成了麻雀镇。镇上的人都惊呆了。这年头怎么了?镇上竟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的麻雀。以前镇上可从没出现过那么多的麻雀!镇上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说。就算当年除四害那阵子,镇上也没出现过那么多的麻雀呀!而当年除了四害后,天上的麻雀不是都给打光了吗!怎么一下子竟又飞来了那么多!这年头真要怎么了! 麻雀齐刷刷叽叽喳喳地落在了电线上、屋顶上、高墙上,望去如五线谱上的音律在移动在跳跃。 我们这些孩子可乐坏了,并于欣喜若狂间产生了一丝杀机。我们飞快地跑回家去,找出了以前玩过的弹弓,再飞跑了回来。有些大人们也乐坏了,当然都是些镇上的年轻人,手里拿着那种一模一样的气枪,往高处东放一枪西打一枪。小李叔叔也拿着那杆小叔的鸟枪从家里赶了出来。我们以为那么多的麻雀,就算闭着眼睛都能打着,于是我们按捺不住兴奋,准备来个大开杀戒。我们拉开了弹弓,自以为瞄准了前方某条黑线上的某个黑点,接着啪地一下,子弹飞了出去。但麻雀毕竟不是家里养的可任你宰杀的小鸡小鸭。它们的胆子小得要命,神经也过敏得要命,翅膀更是灵活得要命。我们的子弹还没飞到它们身边,它们就听到了异声,扑起翅膀,哗啦啦地飞了起来。屋顶上空荡荡了。高墙上空荡荡了。电线上空荡荡了。凡是我们孩子的子弹光顾过的地方都一下子变得空荡荡了。空荡荡的电线还在半空中晃来荡去。大片的黑影遮住了蓝天,在我们的头上盘旋。然后,黑影又飞落了下来。屋顶上、电线上、高墙上又出现了一条条移动着,跳跃着的黑线。 数回没打着目标,我们这些孩子便失去了耐心,索性不瞄了,拉起弹弓,劈呖哗啦地将子弹乱射了出去。于是又有一大片黑压压的鸟影从停留处飞蹿起来。然而我们这样胡乱射击的后果,非但自己没有打着麻雀,还影响了小李叔叔打麻雀。小李叔叔瞄准好了一只麻雀,还没来得及射击,那只麻雀就被我们吓跑了。 那群麻雀说它们机灵确实挺机灵,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扑起翅膀飞蹿开去,可是要说它们笨,也真是笨得可以,明知道在停留处有危险存在,偏还要一次次傻愣愣地飞回来,结果总有麻雀撞在了小李叔叔的枪口上。毕竟小李叔叔的鸟枪比我们的土弹弓要管用许多。 小李叔叔托着枪杆,用肩膀顶住,眯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睁得老大,透过枪头上的准星,瞄准了前方某条黑线上的某个黑点。那黑点叽叽喳喳叫得正欢。我们这些孩子在一旁紧张着急地等着,一会儿看看小李叔叔,一会儿望望前面的麻雀,竟至于忘了自己打麻雀。忽然间,还没看清楚小李叔叔有没有扣动扳机,只听得砰地一声响,我们望到了前方高处,一群鸟影又飞蹿起来的同时,仿佛有一个黑点落了下去。我们忙跑了过去。果然,在地上发现了一只。那麻雀还没有断气,睁着两只豆黄的小眼睛。我们把它捡起来时,它无力地抖了几下翅膀。我们在它的脖子处发现了伤口,一个很小很深的伤口。那麻雀又无力地在我们手中扑了几下翅膀,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终于不再动弹。但那两只小眼睛仍然睁着,目光涣散,且越来越暗淡下去。 那麻雀就这样慢慢地死了。看着它临死时的眼睛,在我当时还幼小的心里面不免掠过了一丝怜悯,且仿佛还感受到那一记枪伤带来的痛苦,但很快,那一丝怜悯情愫,又被作为一个孩子在游戏中所享受到的巨大的快乐给驱散了。 我们这些孩子干脆看起小李叔叔打麻雀。小李叔叔的枪法还蛮准,虽算不上百发百中,却也几枪一中。每次看到一个黑影从高处落下,我们这些孩子就跟一群小猎狗一样飞快地蹿过去。我们看到小李叔叔打得那么过瘾,便巴望小李叔叔能让我们打上一枪,哪怕摸上一枪也行。可小李叔叔不让。他正打得起劲,还吓唬我们说,小孩子不能玩这种枪,万一走火了,可不是闹着玩。 小李叔叔砰砰砰地射着屋顶上、电线上、高墙上的麻雀。每当一记枪声响起,黑压压的鸟影就从屋顶上、电线上、高墙上飞蹿起来,然后又落了回来。终于,当我们在旁边看小李叔叔打麻雀看腻了,小李叔叔也砰砰地打腻了,小李叔叔才停止了猎杀,而这时屋顶上、电线上、高墙上的麻雀也几乎一个不剩了。那群麻雀不是让小李叔叔杀光了,而是都飞走了。这回是真的飞走了。也许那群麻雀在屋顶上、高墙上、电线上呆腻了,也许它们听腻了那些“砰砰”的声音,所以它们就飞走了,飞到别处去了。 当它们哗啦啦地飞起来时,大片的黑影又遮蔽了镇子上空,也遮蔽了镇上人的眼睛。黑影像乌云一样滚滚而去,天空又放出了光彩。但我们这些孩子仍仰着脑袋,盼望着麻雀会再飞回来。我们仰着脑袋向天空望了很久,它们却没再飞回来。 二十八 小李叔叔打了满满一尼龙袋麻雀。麻雀杂乱的羽毛从袋孔里钻出来。袋子上血迹斑斑。我们在小李叔叔旁边看了那么久,又蹿来跑去地帮他捡拾打落的麻雀,小李叔叔总该犒劳我们几个!于是我们兴奋地跟在小李叔叔身边回了家。 来到了小李叔叔家。小李叔叔准备先烧炉子再宰杀麻雀。因为急于想吃煨麻雀,我们这些孩子就七手八脚兴致勃勃地帮小李叔叔烧炉子。等炉子烧旺了,小李叔叔先将一壶水搁到了炉子上。趁着这段等烧开水的工夫,小李叔叔开始斩杀起麻雀。小李叔叔从尼龙袋里拿出了几只麻雀。麻雀已经断气,但还有些体温,摸上去软绵绵、热乎乎的。接下来小李叔叔将麻雀拔毛、开膛、取出内脏、割下脑袋跟爪子,然后将宰杀好的麻雀,里里外外洗个透净。这一切都由小李叔叔独自一人动作熟练利落地干成;我们这些孩子可不敢做。我们这些孩子还没宰杀过那么大家伙,在以前,我们这些孩子顶多只虐杀过蚂蚁、蚱蜢之类的小昆虫。我们这些孩子在虐杀那些小昆虫时,于刹那间往往忽视了它们也曾是有生命的动物。它们,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却成了我们孩子取乐的玩物;并于玩乐中,暴露出了人类残酷的天性,正如此时此刻,我们也忽视了那几只宰杀好的麻雀曾经也具有活泼的生命。不过,看着小李叔叔将它们一只只宰杀时,至少,对当时的我而言,却又着实感到了心跳加速。看着它们被一撮撮拔下了羽毛,我想到它们是否感到了痛苦?看着它们被剖开了腹部,取出了内脏,我仍想到它们是否感到了痛苦?最后在它们被割下了那颗小小的表明它们曾经也具有生命的脑袋,我的心跳和神经才缓和了下来。于是,它们在我眼里,从一具生命变成了一块肉。什么是肉?它仅仅是一种让我们享用的食物而已。我还看到了那些让它们致命的已经变形的子弹。也许,只有这一粒小小的铅弹,才让它们感到了临死前的痛苦和恐惧。 烧好开水斩杀好麻雀,终于等来了我们最兴奋的时刻。小李叔叔把宰杀好的麻雀,用铁死串起来,搁在了炉口上。我们这些孩子也将贪婪的目光盯在了炉口上。看着炉口上的麻雀肉慢慢地变黄,还飘散出诱人的香味,我们便迫不及待地问小李叔叔,麻雀有没有烤好了?小李叔叔则漫不经心地答道,还没呢。然后小李叔叔就支使我们,一会儿让我们把麻雀的残骸收拾好扔到垃圾桶去,一会儿让我们把剩下的木柴收拾好拿进屋去,一会儿又打趣道,我们这些孩子当中谁最厉害?我们当然争先恐后地夸耀自己最厉害。小李叔叔就让我们显示下各自的本领让他瞧瞧。我们为能尽快吃上麻雀肉,在屁颠屁颠地干完了小李叔叔分派给我们的差事后,又像小猢狲似地在他跟前表演起来。小李叔叔就乐呵呵地看着我们打打闹闹,一面悠悠闲闲地抽着烟。 终于,我们表演得累了,小李叔叔看尽兴了,麻雀肉也烤好了。我们早已迫不及待。小李叔叔让我们不要抢,每个人都有份。小李叔叔将每只麻雀分成了两半。我们每人得了半只。那半只麻雀小得还不够填满我们的小嘴。可我们已顾不了这些,先吃了再说。可没想到那些闻起来很香的麻雀肉,吃起来却没味道,而且也没什么肉。我们将它们连骨带肉嚼个稀巴烂后,就吐了出来。我们感到了颇为失望,觉得煨麻雀肉真不如煨藩薯、煨山芋好吃。 而在此之前我们还一直以为煨肉肯定要比煨番薯、煨山芋好吃。我们这些孩子曾经也热衷于玩那种野炊游戏。从家里拿出几只番薯带上些柴火来到沙滩边。因为那里人少地僻比较适合搞野炊。起初我们没有经验,以为烧起一堆火,把番薯放在火上烤就行。结果烤得柴尽火灭,番薯外面也变得乌黑炭焦,可里面仍硬梆梆冷冰冰的。后来大概在某个电视镜头里看到了人家如何烤番薯,我们便加以了效仿。我们在干燥的沙滩上先挖了一个坑,在坑里烧上一堆火。等坑里的木柴烧成了炭,温度达到最高时,再把番薯放进去,然后用沙子填满坑,番薯就焖在了沙子里面。趁这段工夫我们便在沙滩上玩耍起来。等玩尽兴了,估计番薯也焖熟了。然后小心翼翼地扒开沙子,一股热气冲面扑来。番薯还挺烫手,摸上去软乎乎的,表皮既没有起皱也没有变成炭焦。番薯从里到外已经熟透。撕下一块放进嘴里,又粉又甜,味道实在太好,甚至比家里的蒸番薯还要好吃。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