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清早,二爷爷便在院子里伺弄花草。花草散发出清香,混合了清爽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祖父爬上梯子去屋顶放鸽子。屋顶上安装了一只大鸽笼。祖父站在笼口,嘴里咕咕地学着鸽叫声。鸽子也咕咕地叫着,大摇大摆地从笼里面走了出来。不一会儿,屋顶上停了一排鸽子。有几只鸽子微微振起翅膀,在空中飞了一小圈,又飞回来停在了屋顶上;另有些则飞落下了院子里。祖父爬下了梯子,然后泡上一壶茶,点上一支烟,就坐在院子里看起了书。 我望着在院子地面上散步的鸽子,甚想抓一只来玩。我瞅准了其中一只看起来有点呆头呆脑的鸽子,悄悄地走了过去。孰料那鸽子却机灵得很,还没等我靠近,它便扑起翅膀,猛地一下逃开了。我只好转移目标,瞅准起另一只。可那另一只也同样机灵。我便不耐烦起来,一时性起,对那些鸽子乱哄乱赶起来。鸽子吓得纷纷扑起翅膀,四处逃窜了开去,院子里引起了一场小小的骚乱。后来,鸽子一只只地都飞到了高处平台,接着飞上屋顶,飞上了高墙,再接着腾空一跃,在院子上空盘旋一阵后便飞走了。我望着鸽子渐渐飞去的身影,为刚才自己的粗暴行为而后悔起来,我希望鸽子能飞回来,但却只望到一片明净灿烂的天空。 没了鸽子玩,我就走到了二爷爷旁边,看起二爷爷侍弄花草。我发现了在一片叶子上爬着一只瓢虫。那片巴掌大的叶子对于瓢虫那芝麻大的身体来说实在太大,就好像一个人置身在一片绿色的平原。那虫子正朝着叶子的边缘爬去,且速度相当得快,俄而,就要爬到了叶子边缘。忽然,从天而降一根手指挡住了它的前路。那是我的手指。那虫子只得调转方向,顺着我那根横着的手指继续爬去。但当它又将爬到叶子的边缘,我将手指一移,又挡住了它的去路。于是它又调转了方向。那可怜的虫子便在叶子上爬来爬去,却始终都爬不出去。它怎么能爬得出去呢?只要有我在一旁监视着,它就甭想爬出这片绿色。这有点像那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说孩子们都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儿跑,我得从什么地方出来,把他们捉住。” 可是,我这个守望者终于看腻了那小东西爬来爬去,便渐渐起了杀心,我开始想像顷刻后它就会变成粉齑,再也动弹不得。于是我再次伸出了手指,那根已不再去挡它的道而是要去处决它的手指。我的手指就快要碰到了那小东西,接下来,只需轻轻往下一摁,它就会玩完。这时,意外发生了。那小东西似乎预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它居然张开翅膀,倏地飞走了。那小东西不但会爬而且会飞,我一时疏忽便让它这样逃生了。 我便又往别的叶子去找,看能不能发现别的小虫子。结果找了半天连只虫影都没发现,再加上二爷爷老是将花草搬来搬去,修修剪剪,就算有虫子也早给吓跑了。 我感到了没趣,遂起身离开,来到了祖父身边。 十三 祖父戴着老花眼镜在看书,即使刚才那场骚乱,也没将他的目光从书中转移出来。在我的印象里,祖父若要看书总看两本书:一本《庄子》;一本《三国演义》。那时候我看不懂《庄子》,只觉得那书名挺怪。但我爱看《三国演义》;但不爱看祖父那本大部头上面全是密密麻麻文字的《三国演义》,而爱看连环画《三国演义》。 看着连环画上简单明了的文字和栩栩如生的人物画像,在我的头脑里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一种幼稚想法,以简单的好人与坏人的划分,把曹操看作了大奸贼,而刘备,当然就是大好人,并推而及之曹刘双方阵营里的所有人,即凡是曹营一方的人全是坏人;而刘营一方的人都是好人。不过那种幼稚的想法在长大后就扭转了过来。而且,当初那个被我看作大反派的曹操,若干年后却成了我最为欣赏的一个三国历史人物。但那时候当我看到书上的曹操在赤壁战争中狼狈败逃的画面,却着实为故事有这样一个完满的结局,天真地感到了一丝欣喜。 除了《三国演义》,那时候我还有不少其它的连环画可看。像《说岳传》、《杨家将》、《水浒传》等等。一套套都放在祖父屋里的一只箱子里。它们对于当时儿童的阅读方面颇类似于现在卡通图书对孩子的影响。但它们不仅仅具有阅读上的影响,且为从那个时代经历过来的孩子,留下了一份时代的记忆。然而,那个时代已经远去,正如今天再也看不到的那些连环画。 我盯着书中某幅精彩的画面常常会出神起来,并以孩子的幻想,去补充、衍生那定格的画面背后更为精彩的故事。我就这样对着书里的某幅画,怔怔地看上许久,然后我就手痒痒起来,找来一张薄薄的白纸,蒙在那画上,循着朦朦胧胧影印在纸上的线条,开始小心翼翼地描画起来。我描得越来越得心应手,描了一幅又一幅,以至于顾不上了吃饭睡觉,也顾不上了出去和小伙伴们玩。很快,我便积累了厚厚一叠描印下来的图像。我看着那些只是描印下来的画,有时候心里面会感到些许遗憾。可我还是把图像拿给祖父看,想博得祖父的几句赞扬。祖父看了看,却希望我能临摹,而不要只顾描印。我便选了幅看起来容易点的画。我对着那画左看右看了老半天,一直无从下笔。后来我鼓起些勇气,微微抖着手试画起来,然而,才画了几笔,便再也画不下去。我又选了幅更容易些的画,结果仍以失败而告终。我只好放弃了临摹,觉得自己没有绘画方面的才能,只会依样画葫芦地描印。可那时我对描印也感到了腻乏。最终结局,我便以三分钟的热度,彻底结束了那一段短暂的绘画经历。但那段经历所留下的后遗症,竟使我在以后漫长的一段时期里,一直对绘画持以排斥的态度,而再后来,当我又对绘画产生了兴趣,显然为时已晚。 也许,从事艺术更需要天赋。光靠勤奋是不够的,只有具备了天赋,才能使你成为天才。也许,祖父当初让我临摹,使我及早地发现了自己缺乏绘画上的天赋。至于那些画稿,若干年后,我才在祖父当年用来装书的那只箱子里重新看到。我望着那些画稿,仿佛过去的岁月又回到了身边,而我还一直以为它们早已随着我的那段绘画经历一起失落了。 十四 祖父看书看累了,又见我在一边挺无聊,就放下书准备带我出去逛逛。我反正呆在院子里没劲,不如和祖父出去逛逛。 我和祖父一道出了院门,顺着幽深的弄堂走去。在弄堂里,碰到了婶婶提着一篮子菜回来。婶婶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每日的生活也就是一个普通家庭妇女所过的生活。 我跟在祖父身边跳来窜去,东张西望,虽说是随处逛逛,我却迫不及待地催祖父走快些。祖父却让我走慢些。祖父两手搭在背后,昂首挺胸,一副老乡绅的派头,慢悠悠地走着路,又不时地停下脚步,跟路上碰到的熟人聊上几句,这样一来更把我急得像一只被拴住的猴子似的,可祖父仍不紧不慢,一边吞烟吐雾,一边和人聊着天。而那光秃秃的脑袋瓜在太阳光的照耀下就跟一只电灯泡似的发亮。我看着祖父的脑袋瓜着迷起来,甚想伸出手去拍它几下。可那是祖父的脑袋瓜,我怎能拍祖父的脑袋瓜呢? 祖父总算跟人聊完了天,继续迈开了步子。步子仍旧慢悠悠。我跟着祖父七拐八拐,来到了十字街头。随后经过了一爿冰糖葫芦摊。祖父给我买了串冰糖葫芦。我吃着甜沁沁酸丝丝的冰糖葫芦,便暂时忘却了祖父慢悠悠的步子带给我的乏味和不耐烦。 后来祖父走进了亭室。我遂立刻后悔了跟着祖父出来。亭室里面烟雾弥漫,喧声阵阵,尽是一帮老头。祖父走到了其中一处围着堆老头的角落。那里有个老头咿咿呀呀地在唱戏,旁边另有一个老头咿呀咿呀地拉着二胡。二胡那尖利激越的声音,让人听来仿佛一把锯子在心口间磨来磨去。祖父听了会儿,又来到了一堆熟人间,坐下来拉起了闲话。 冰糖葫芦早已吃完,我呆在那帮老头中间,遂又感到乏味无聊起来。我估计祖父在亭室坐下后,不到吃中饭时候,就不会挪动屁股。这样想着,我就更加后悔了跟祖父出来。后来我实在无聊得受不了,便跟祖父打声招呼,走出了亭室。 我来到了外面,人一下子舒畅了很多。 我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天空如洗过一般地明净。明净的天空下飞过一群鸽子,于凉风吹拂间,似乎还隐隐约约地传送来翅膀的阵阵扑扇声。也许它们是祖父养的鸽子。它们在镇子上空飞了一天就会归巢。对此我曾经非常纳闷,觉得鸽子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鸟,无论你让它飞得多远多高,可最终它还是会回到它所熟悉的你的身边。 我怕祖父出来后万一找不到我,就没敢走远。我想起了昨晚的那爿糖人摊,正好目光也望到了前面不远处的那爿摊子,于是走了过去。 我站在摊子边,跟昨晚一样,又目不转睛地盯起老头在铁板上画出了龙、凤、猴子、小狗、小孩等等。那些栩栩如生的形状,让糖块香喷喷的气味越发诱人。诱人的香味又使我回味起了昨天吃过的凤凰糖块。 老头每做好一块糖,就将它插在木架上,笑眯眯地看我一眼,接着做下一块。随着老头的手腕轻巧自如地运转,糖浆滴溜溜地流在铁板上,渐渐地变出了某个形状,简直跟变魔术似的,让人看得不禁着迷惊叹。我正暗自猜想着铁板上又会变出什么花样来,忽然,老头停止了往铁板上倒糖浆。原来老头这回画砸了。铁板上只留下了某只动物的半个身体。虽然只是半个身体,却是蛮大的一块糖。接下来令我惊喜的是,那老头居然把那块糖送给了我。我不好意思但又忍不住收下了。我既舔又咬地吃着糖块,继续看着老头在铁板上重新画起来,最后,一只气势汹汹的麒麟出现在了铁板上。 我就呆在摊子旁看老头做糖,直至快近中午时分祖父从亭室里出来找到了我,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摊子,随祖父回了家。 我和祖父进了院门,看到小叔在洗池台旁刷牙洗脸。小叔才从床上起来,那鸟巢似的发型经过一夜的折腾,简直跟炸开了锅一样。不知道小叔昨晚什么时候蹩回来。小叔这人晚上是个夜游神,白天是条大懒虫。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从楼上小叔住的小屋里飘出来,又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几只鸽子扑腾着翅膀飞进了院子,好像也赶回来吃中饭。 吃好了午饭。祖父和二爷爷去睡午觉了。婶婶去了工厂。婶婶有时侯下午会去工厂看看那边的情况。至于小叔又出去逛了一一因为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消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息。日光浮影,也悄没声息地从院子的这边移到了院子的那边。这时,却不知怎的,在我的耳边仿佛竟响起了上午在亭室里听到的二胡发出的咿呀咿呀的声音。二胡拉过来拉过去,好像生命的弦在这一刻拉下了一道弧。 我悄悄地打开院门,溜了出去。 我在镇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然后我在街边的墙上又见到了那张十来天前就看过的死刑布告。布告已经破损。一道长长的口子划过了那血色红的“钩”。破了洞的红“钩”,在午后的刺目阳光下竟变得黯然失色。布告还会一点一点地破损下去;随后布告会被撕掉;撕下的纸条又会被扔在地上,变成垃圾,随风飘去;最后,随着那布告在墙上彻底地消失,一切也将被彻底地遗忘。 但,真的会被彻底地遗忘吗?不。时至今日,我仍记得那个叫张某某的已被处决的死刑犯的名字。在我当初反反复复地看了那布告上的内容后,到头来却只记住了那个名字。当然还有布告上最后那句“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的话。这一切就像经过了反复咀嚼后吐出来的甘蔗渣一样。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