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从海滩边回来,路过了那些工厂,正赶上一群大人从工厂下班。他们大都是镇上的人。我在那帮大人堆里看到了小李叔叔高高的身影。小李叔叔那时在他亲戚开的工厂里上班。家住在离祖父家只隔了两条弄堂的方位。小李叔叔穿着油污斑斑的工作服,蓬头污面,和几个身上同样油污斑斑的小青年一道,一面互相勾肩搭背,一面在向走在前面的两个年轻阿姨吹口哨打招呼。可人家年轻阿姨却没来理会他们,非但没来理会他们,还加快了脚步。小李叔叔他们便越发起劲地大呼小叫嘻嘻哈哈吹口哨。我们这些孩子从小李叔叔他们身边跑过去时,小李叔叔忙朝我们喝了一声。我们回头朝他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继续朝前跑去,与此同时在我们的背后面仍传来小李叔叔他们怪里怪气的叫嚷声。 我们回到了镇子。约好了晚饭后再出来玩,随后在几个弄堂口分手了。 我沿着一条延长幽静的弄堂兴匆匆地跑去。弄堂两边高高的围墙,挡住了夕阳光的照射,我只望到头顶上一片狭长的天空,此情此景仿佛时间已经凝固,古老的岁月在此储存了很久,散发出醇厚的气息。 在一扇乌漆漆的墙门前我停住了脚步。这里面就是我祖父的家。门两边的围墙上覆满了青藤,把围墙遮盖得厚厚实实,宛如两道巨大的绿色屏风挡在门口。我蹩进了那两道绿屏风间的大门。晚风吹送,一股弥漫在院子里的植物清香迎面扑来。院子里种了很多我所不认识的植物。那些植物都是二爷爷种的。走进院门时,二爷爷正蹲在院角的墙旁伺弄花草。鸽子在石板地上散步。鸽子见我走来,一阵惊吓,忙扑腾起翅膀,飞到了高处,然后又扑通扑通地在我背后落了下来。 祖父眯着眼睛,仰着脸坐在藤椅上,那脸跟脑袋瓜一样光秃,并略显消瘦苍老,而此时则被晚霞蒙上了一层红光。祖父,不知道在打盹还是听戏入了迷,旁边茶几上的一台小半导体咿呀咿呀地唱着京戏。轻柔婉转的腔声随凉风在院子里飘荡。 爷爷,我回来了。我唤了一声。 祖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似乎从梦中惊醒过来。祖父看到了我脚上残留着泥沙,也许还闻到了我身上的海腥味,便问我,是不是去海边玩了?我忙说,没有。 大人们,包括祖父,都不让我去有水的地方玩。因为小孩子去那种地方玩危险。可是小孩子,尤其是男孩子们偏偏对那些危险的游戏和在危险处玩游戏特别感兴趣,且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冒劲,但以后随着年龄的增加,人变得渐渐成熟,便对那些曾经玩过的游戏感到了胆怯和索然无味。 虽然祖父不相信我这笨拙的谎话,却没来责备我,只是又那么老生常谈地规劝了我一番。然后祖父让我快把身上的污泥洗了。我站在水龙头前就要洗起身子。祖父说,天气凉了,再洗冷水澡就会着凉。我说,不会。但当我将一些冷水洒上身时,我忍不住打起了冷颤。祖父说,冷了,要着凉的。祖父便起身往院子左边的一条通道走去。那里的拐弯处是厨房和吃饭间。浓浓的菜香味从那通道里飘出来。当祖父从通道里出来时,手里提了两只热水瓶。 洗完了澡,我就拿把小凳子坐在了祖父旁边。祖父瞧着二爷爷摆弄花草,不时地跟二爷爷聊上几句闲话。婶婶从那通道里出来,问祖父,要不要先吃晚饭?祖父说,再等等。老二老三还没有回来。老二老三就是我的两位叔叔。大叔还在自己工厂里没有下班。而小叔不知道在外面什么地方游荡,也没有回来。 夕阳渐渐抹去,暮色越来越浓。二爷爷停止了干活,闲下来抽起了烟。祖父也抽起了烟。婶婶几次走到门口,朝外面巷子望望。我们仍在等大叔和小叔回来吃饭。 在曾经的夏天季节,也是这样的傍晚时分,大家吃过了晚饭,大人们在屋门口乘凉;我们这些孩子仍玩兴正浓——即便之前顶着烈日在树上已捉了一下午青甲虫。我们把捉来的青甲虫用棉线一端系住它脑袋,另一端拿在手中,牵引着它在身边嗡嗡地绕来飞去。我们管那种最会飞的青甲虫叫“张飞”,于是便拿它当宝贝似地爱惜。可时间一长,“张飞”也飞不起来,变成了一副半死不活样。我们以为它累了,便让它趴在西瓜皮上歇一会儿,或让它停在一根手指上,一面用拇指轻轻地拍着它坚硬的背壳,一面嘴里念念有词道:“青虫笃笃飞,飞呀飞,快快飞。”“张飞”微微张了下翅膀,结果却拉出了一泡尿。 那段往事,在过去了很多年后当我于某次看到从外面飞进来并掉落到书桌上的一只青甲虫时,我才再次回忆起来。我望着那只久违了很多年的小虫子,却已不复当年捉它时如那午后烈日灼耀般地兴奋。我的童心早已经冷却,徒留下一段略感惆怅的记忆。 我只捡起那只仰面朝天一动不动躺着的小虫子,手指上感到了一丝细痒,那细痒的感觉竟使我有些怯生生。我以为那只小虫子快要死了——就跟曾经被我用线系住的青甲虫一样,被囚缚的生命在儿童残忍的戏谑中渐渐耗尽——我就把它抛出了窗外,突然间它竟在临空张开了翅膀,倏地一下飞走了。 九 等大叔从工厂回来,家里面就开饭了。但小叔却还没有回来。饭桌边坐了祖父、二爷爷、大叔、婶婶还有我。却没有祖母。我祖母,在我的印象里,早化成了挂在祖父屋里墙上的一帧黑白遗像。那遗像是一个面容刻板得没有一丝表情的中年女人。我每次看到遗像上的那女人,就总觉得那女人也在盯着我,使我心里面不由得一丝寒意。但那女人,也就是我祖母,听母亲讲,在我就要出世的前夜,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抱着一个男孩来到了我们家。接着第二天,母亲便生下了我。因此,与其说是母亲生下了我,不如说首先是那女人,就是我祖母做梦做到了我,认为我是一个白胡子老头托胎转世,然后在那梦的第二天,母亲就果然生下了我,——一个男孩。 当然,那个梦母亲也是从我祖母那里听来,后来母亲又说给了我听。而每次听母亲向我说起那个梦时,我的脑海里便总会浮现出当初我祖母跟母亲说着那个梦时的情景,那应该是一幅充满了温馨喜气又颇具迷信色彩的画面,也许正因为有了那一层迷信色彩,又使那画面倍加让人难忘,画面中我祖母的脸色表情,亦绝非如遗像上的那女人一样刻板冰冷陌生,仿佛仅是一张从别处的图册上剪下来的画片而游离于这个家庭之外。 大家还在吃着饭,便听到了门外一阵清脆响亮的皮鞋声,随后小叔走了进来。小叔不管如何在外头游荡,到时候总会蹩回家来吃饭。 小叔急匆匆地吃着饭,听到大叔和婶婶谈起工厂近况,就不时插进几句。大叔便劝小叔整日闲来荡去不是办法,不如到他厂里去上班。小叔一听要去上班,便闷声不响了。祖父看了看大叔,又不满而无奈地看了看小叔。祖父嘴巴一瘪一瘪地嚼着饭。二爷爷也嘴巴一瘪一瘪地嚼着饭。两个快没了牙齿的老头那副滑稽的吃饭模样,就跟两条鱼在吃食似的。我暗暗瞧着那两个老人吃饭,出神起来,以至竟忘了吃自己的饭。忽然祖父问起我暑假快要结束了,作业有没有做完了?我才回过神来。祖父说,小孩子玩要玩,但书也要念好。 吃好饭,小叔一阵风似地又溜了出去。小叔在外面逛了一天,还要出去逛,就好像我们小孩子一样,虽然我们小孩子已玩了一整天,又约好了吃过饭后再出来玩。于是小叔前脚刚跨出门,我后脚就跟了出去。 十 我在门口望到小叔摇摇晃晃过去的身影。小叔没回过头来,像一根风中芦苇似地径直朝弄堂口晃去。我便朝另一个弄堂口走去。 我拐过几条弄堂,先来到了大毛、二毛两兄弟家。然后我们仨又去找别的小伙伴。很快一群下午玩过的孩子又集合在了一块。我们兴致勃勃吵吵嚷嚷地穿行在幽暗曲折的弄堂里,就好像走迷宫似的。我们向前走去,接着拐弯;然后继续向前,再拐弯。我一面走,一面期望着一条条曲曲折折的弄堂会把我们带到某个神秘陌生的地方,即便明知道这最后的出口处,也不过是在这熟悉的镇里。忽然我眼睛一亮,前面出现了一派灯光闪耀,热闹喧哗的景象。原来不知不觉间我们走到了十字街头。街中央高高耸立着的古牌坊,于夜幕下只衬出了一个昏暗轮廓。我们这些孩子仍吵吵闹闹地穿行在人群里,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后来我们走到了一爿糖人摊。摊子边一个老头手里拿着一把小勺子在做糖。勺口倾斜下去时,勺里黄澄澄香喷喷的焦糖浆就滴溜溜地连成一条线,流到了下面一块铁板上。而后,随那只拿着勺柄的手灵活轻巧地运转,三笔两画间,铁板上出现了一只活灵活显的大凤凰。接着老头又在铁板上画出了小孩、小狗、小鸡等等。我们这些孩子看得目瞪口呆,而一只只散发着诱人香味凝结成形的糖块又让我们垂涎不已,可我们只有嘴馋眼馋的份,却掏不出半分钱来买。我们在摊子旁呆了半晌,便依依不舍地地离开了。可那香味仍在我们的鼻子间袅绕。 经过了一家舞厅门口。一家镇里唯一的舞厅。舞厅过去是粮仓,稍微改头换面一下,就变成了舞厅。外面灰扑扑的墙上还残留着文革时期粉刷的“打倒走资派!”的标语,而从里面飘出来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但邓丽君甜蜜蜜的声音顷刻间就淹没在了街上的嘈杂声中。 我看到了小叔和小李叔叔在舞厅门口。小李叔叔早换了行头,身上也干净了许多。另外还有一个他们的朋友。三个小青年东张西望,像在等什么人。我本想溜过去算了,可那香喷喷的凤凰糖块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晃绕,这时看到了小叔,那糖块的香味就变得更加诱人浓烈。于是我走过去,叫了声小叔。小叔愣了一下,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我就问小叔能不能给我两毛钱?我想去买块糖吃。我想,既然问小叔要了,就干脆来个狮子大开口,买那只最大最贵最让人眼馋口馋的凤凰糖吃。小叔不好意思当着朋友的面使自己显得小气,只好给了我两毛钱(他买张舞厅门票也才几毛钱呀)。我拿过钱带着小伙伴们立刻跑回到了糖人摊。 现在我手里有了那只凤凰,左看右看,感觉有点跟做梦似的。我多想一口咬下去尝尝那味道,然而却又舍不得咬下去。旁边的小伙伴们也眼红地盯着那凤凰,又嚷着分吃掉算了,可我还是不忍心咬下口。与其说我舍不得吃那糖块,更不如说实在不忍心毁了那只凤凰,那只在当时的我看来简直如同一件精美艺术品的凤凰。可那香味和那橙黄浓烈欲滴的色彩又实在太诱人。于是我忍不住用舌头舔了一下,尝到了一丝甜沁沁的味道。我又忍不住舔了一下。舔着,舔着,终于我把心一狠,砰地一声催响,咬下了凤凰的头。一旦那凤凰被毁了,我就再没有了半点吝惜之情。既然毁了,就干脆毁个彻底。在征得了我同意后,我们这些孩子便你掰一块我掰一块,把凤凰大卸八块下来,含在了嘴里。一张张小嘴里发出了一片咂咂声。在一片咂咂声中,一只诱人漂亮的凤凰就在我手中消失了。最后在手中只剩下了一根光溜溜的长木棒。 我们这些孩子又走进了弄堂,踩着清脆的石板小路绕来绕去。我们正玩得带劲,后来却听到了大人们在弄堂里的呼唤声,甚至有大人找过来把我们中好些小伙伴领走了。于是剩下我们几个孩子也只好散伙回家了。 十一 我实在还不想回家,可一个人呆在街上又没劲,作为孩子最怕的就是一个人独处,没有人玩,还怕玩到兴头处有人大找来打扰我们,让我们该回去睡觉了、让我们该回去吃饭了、让我们该回去做作业了,让我们——要是世界上有一个地方,让我们这些孩子无拘无束尽情尽兴地玩,那有多好!可惜世界上没有那样的地方,即便是迪斯尼乐园到了时间点也要关门。 于是我也只好跟一只晚鸟归林似地朝家的方向蹩了回去。我推开了虚掩的院门,旁边一间小屋里有灯光透出来。那是二爷爷的小屋。二爷爷还没有睡,可能在屋里摆弄木件活。院子里静悄悄的,弥漫了凉爽宜人的夜色。夜色中有一点火星,我渐渐看清了那火星旁边的人影。祖父坐在院子里抽烟。 我还不想进屋去睡,便拿把小凳子坐在了祖父旁边。祖父默默地抽着烟。我就默默地坐着。默默地,偶尔听到屋顶上响起轻微的咕咕声。鸽子是不是也还没有睡,或是睡着了在打呼噜? “爷爷,给我讲个故事吧。”后来我说。 “晚了。明天讲。” “现在就讲一个嘛。就讲短一点的。”明天我可能就没兴趣听爷爷讲故事了。 “爷爷现在想不出故事来。” “就再讲一个三国演义里的故事。” “还想听三国演义的故事?” “嗯。” “那让爷爷想想。”祖父想了想,“就讲个诸葛亮摆空城计的故事。” “讲过了。” “讲过了?” “早就讲过了。诸葛亮摆空城计吓跑了司马——” “司马懿。那个字念‘yi’。” “yi”我在心里把那个字默默地念了一遍,“爷爷讲个别的吧。” “那——让爷爷再想想。” 祖父若有所思起来,那样子好像真在为我想故事。我就不时地催问祖父有没有想好?然而祖父却总回答还没想好。夜色越来越浓,二爷爷屋里的灯熄灭了,祖父仍没有想出故事。祖父再也没有想出故事,再也没有,——就在那个月凉如水的晚上,我听祖父讲故事的时光就那样结束了。 “很晚了,该进屋去睡了。”祖父没有想出故事来,最后就这样说道;而我也渐渐地淡去了想听故事的兴致。 我和祖父一道进了身后的一间屋子。屋子用隔板分成了里外两间。祖父睡外间,我睡里间。通过祖父睡的外屋时,我又望到了头上挂着的祖母的遗像,感觉好像从祖母那刻板的表情底下走过去。也许那刻板的表情并非对着我,而是对着祖父睡的床。那表情每天对着祖父从床上起来,对着祖父上床睡觉,对着祖父临睡前也许还抽上一根烟或把玩下壶,然后看着祖父熄灭了灯。 屋内笼上了一派昏暗朦胧,朦胧中仍依稀可见祖母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脸上透着一层从窗外洒进来的月色反光。窗外一轮月亮朗照。月色清辉。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浅浅地仿佛感到生命的时光就此停住了脚步,哪怕过了很多年后我仍会躺在这张床上望着窗外的那轮明月。后来过去了很多年,当我已躺在异地宿舍的床上,遥望窗外的又一轮明月,我便想起了童年时曾经度过的那个晚上。月是同一轮明月,我却躺在了不同的床上。很多年前的月色依然妩媚,可很多年前的人事已经远去。 一丝凉爽清香的气息从窗外飘进来。随那气息飘进来的还有断断续续的秋虫声。秋虫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听着那声音,竟越听越觉得那秋虫就在床底下鸣叫,即使我很清楚床底下可能什么都没有。也许有几颗曾经被我扔进去的乳牙,而且是恭恭敬敬扔了进去。那是我按大人们的吩咐这样做的。因为只有这么做,我那颗掉了的牙齿才会很快长起来。这是大人们告诉我的。后来我又听到了从外屋传来祖父的打鼾声。祖父已经睡着了。祖父的打鼾声似乎又让我幻想起了什么:那是月夜下平静的海面,我捡起一只贝壳,将它贴在了耳边。 祖父那时轻时重颇有节奏的鼾声,渐渐地将我催入了睡眠。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