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的童年,有一大半时光是在位于月溪镇的祖父家度过。因为那时父母忙于工作,没有时间照顾我,就干脆将我寄养到了祖父家。 月溪镇是一个靠海的小镇。小得在本市的地图上绝对找不到它的名字。镇上古老的石板小路曲里拐弯,四通八达,连接了镇上百来户人家。祖父家就在某一条曲线的某一个点上。虽然镇子的小路曲折交错,但走在其间却不会迷路。随便选择一条路,只要一直走下去,等走到了一端的路口,就会来到一个镇上人叫做十字街头的地方。之所以叫这个名,在于那里是全镇贯穿东西南北两条主路的交汇处。十字街头曾经是镇里最热闹的地方,即便到了如今,仍保留着那份古老的繁华气息。那气息没有因为岁月沧桑及镇里冒出的几根烟囱而消散匿迹。在那里,街两边簇挤着过去时代保留下来的店铺住户。在那里,就在那十字街头的正中央竖立着一块牌坊,牌坊看上去已经年代久远,即使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那牌坊上的颜漆也已黯然无光。那时候,我不明白先人们为何要在交通道上搭建这么一块东西。当时的我只以为,或许那是作为点缀的风景。仅此而已。 在那牌坊旁有一座戏台。戏台旁有一间亭室。平日里,亭室里有老人咿咿呀呀地在唱戏,也有老人在拉家常,也有老人在下棋打牌。祖父有时侯在白家的院子里呆腻了,就来这里闲逛。 逢年过节,戏台上就有生旦净末咿呀咿呀地在演戏。戏台下密密匝匝地围满了镇上的人,大家脖子伸着老长,目光投向戏台。虽然其中有很多人不是为看戏而是凑热闹,但不管怎样,台下围了那么多看客,台上也就演得起劲。从老远路,就能听到敲锣打鼓声;眺望过去,人群已将整个十字街头堵个水泄不通。 我们小孩子对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戏不怎么感兴趣,相比之下,更感兴趣于演戏的人在台幕后的情形。我们活像泥鳅一样,拼命钻过人群,钻到了戏台的最前面。正看到台上一个正旦一身囚服,披枷带锁,神情悲戚戚声音凄惨惨。她旁边有一个刽子手模样的大汉——因为那大汉的胸前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虽然那把大刀是用木头做的,但在那时的我看来就跟真的一样。那刽子手押着那正旦在台上走。那正旦走上几步,便唱上几句。 看那情形,我知道那可怜的女人要赴刑场被杀头了。但不知她为何要被杀头?在我固有的印象中,要被杀头的总是一个男人,不管他是无辜还是有罪。而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被杀头?杀头本是一件够残酷的事,更何况要把一个女人的头砍下来! 台上的那幕情景使我看呆了,以至于忘了要去看幕后面。后在小伙伴们的催促下,我才回过神,不得不中断看下去的兴致。 我们绕到了戏台后面,那里遮着一块高高的围布,几乎密不透风,只在一处开了道出入口。但在那门口边却坐守着一个男人。我们壮起胆子,走到了那门口旁。那男人没有驱赶我们,也没有理会我们。我们又壮起些胆子,准备去揭那布帘。那男人这才行动起来,朝我们一声断喝。我们一阵惊吓,忙缩回了手,随后便央求那男人让我们往里面瞧上一眼,就那么一眼。但那男人怎么也不让。我们只得怏怏地走开了,但却越发勾起我们想一窥那布后面情景的欲望。 我们对着那墙一样遮着的围布绕呀绕呀。既然那男人不让我们看,我们就准备偷偷地看。 我的耳畔仍回响着从前台传过来的紧锣密鼓声和那正旦悲戚怨愤的腔声。 尽管我听不明白那女人在唱些什么,但可想像到那可怜的女子就要被砍头了!这时,我真想跑到前台去看个究竟,——看那女子怎么被砍下脑袋。虽然那场面很残酷,却不正好满足了人性中一丝廉价的好奇欲?但我最终还是没有独自跑去前台。 因为—— 紧接着传来了那女人的惨叫声,随后我就听不到了那女人的声音。 我想那可怜的女人被砍头了。 我们寻到了一个那看守男人发现不到的偏僻角落。我们便趴下身子,稍稍用力拉起围布下端,直至拉出了一道口子,然后我们将身子再趴低,将脑袋尽量贴近地面,目光朝里面张望了进去。我们终于看到了那布后面的情景,那简直是一幅杂乱八糟的景象和一群看上去很普通的人,普通得就跟镇里人一样。他们有的在化妆、有的在卸妆;有的穿着戏服、有的穿着平常衣服;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搬道具……总之,眼前的景象让人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失望。难道就是这般人演绎了台上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尔后当我看到刚才那个演正旦的女子从台前下来,才算对我的失望情绪稍稍得到了弥补。虽然那女子刚才在台上已被处决,但现在她从台下又活了过来。毕竟那只是一场戏。那女子最终没有被真正砍头,这多少是一件让人略感欣慰的事,即使刚才她在台上表演得如何凄绝动人。但是一个披枷带锁的女子,临刑前那凄绝动人的情景,直至很多年后仍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虽然十字街头是镇上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但听祖祖辈辈生活在镇里的人讲,那里过去——当然是久远以前的过去——是犯人发配途中曾经走过的地方,也有人说,犯人们从很远的地方被发配过来,走到那十字街头,便到此为止了。更让人听了心惊胆战的,过去那地方还枪毙过犯人。据说当年镇上的首恶龙天霸,连同一批地主,在49年后的镇反中,就在那十字街头被政府枪毙了。甚至有老人还记得当年龙天霸被枪毙时跪过的确凿的地面。我曾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指出的那块地面,半信半疑,仿佛要试图看出些当年龙天霸双膝跪过的痕迹,或一抹残留的血迹。 总之,那十字街头过去是一个跟犯人有关联的地方。 于是,每每听着镇上人讲起那些佚闻旧事,在我的脑海里就总会浮显出一个披枷带锁的犯人站在十字街头的孤影。那孤影于夕阳落日中透着英雄末路的凄凉。可如今那一抹凄凉的身影早已经逝去,唯有那古牌坊依在,那风尘漫漫的古街道依在,那落日余辉依在。 六 顺着一条从镇里曲曲折折的小路延伸出去,就到了镇子外围。那里散落着几家刚冒出的小工厂。渐渐地,在那些工厂周围形成了另一片天地。其中有一家是我大叔开的工厂。当初大叔要开工厂,祖父并不同意。祖父怕世事难测,惹祸上身。当年所目睹所经历的一场场风暴,使祖父已如惊弓之鸟。但祖父最终还是经不住我大叔的劝说,同意了让我大叔办厂。工厂里簇新的厂房车间和翘立在半空中的烟囱,跟镇里那片古朴的墙门院落形成了鲜明反差,而这反差所造成的一种不协调感,仿佛一副水墨画的落款处却用钢笔打上了一个记号。 小路通到那里就变成了一条较为宽敞的马路。每天晨夕时分,冷清清的路面上,就会出现上下班的行人。 马路继续延伸过去,前方赫然出现了一长溜乌漆漆的矮城墙。路面仿佛就此被截断了去路。据传那城墙曾是戚继光将军为抵御倭寇的侵犯而修筑。那时我已从课本上了解到戚将军抗击倭寇的英雄故事。我就瞪大眼睛,惊讶地打量着那乌漆漆的已过了四百余年的城墙,同时用手不停地在上面摸摸,仿佛手指间会触摸到四百多年的岁月,那岁月沉淀厚实,沧桑入梦。然而我又将信将疑,凭眼前的这段残墙断壁,便能把倭寇抵挡住了?但转念想到当年戚将军的英勇神武,又使我觉得即使不用一砖一石,也能击退倭寇的侵犯。 从城墙眺望过去,是连绵的沙滩和一望无际的大海。沙滩上金光闪闪。海面碧波微荡。几座岛屿于更远处浮隐浮显。海鸟在海面上盘旋滑翔。从晴空响日里,如箭一般地窜过来清脆嘹亮的鸣叫声。平日里,海滩边一派宁静空旷,——除了我们这些孩子玩耍的身影,偶尔有几个大人在沙滩上捡拾鱼蟹虾贝。 我们这些孩子趴在城墙上,闻到了海风中飘过来的刺鼻的鱼腥味,仿佛是渔民从海上归来的信号,接着在远处海面上浮现出了点点黑影。鱼腥味越来越浓,黑影也越来越近。终于我们看清了一条条船影。 船靠岸了。往日宁静的海岸一下子喧闹沸腾了起来。一筐筐海鲜从船里搬上了岸。整个海岸弥漫了浓烈的鱼腥味。鱼腥味飘过了海岸,飘过了城墙,飘过了工厂,飘在了镇上的阡陌巷弄间,也飘在了镇上家家户户的墙门院落里。虽然祖父家没有人打渔,但在院子里也晾了些街坊邻居送来的时新海鲜。 在那段日子里,镇里几乎家家户户的餐桌上都有海鲜。渔民们将捕到的海货除极少数自个儿享用外,大部分卖往了本大市范围内的水产批发市场。 接下来便是一段较为漫长的休渔期。海岸又宁静下来。弥漫在空气中的鱼腥味也渐渐淡去。一只只渔船空荡荡地闲置在岸边,望去乌压压的一片。 趁船上没人,我们这些孩子便跑去了船上玩。我们爬上了船,在那些靠得紧密的船只之间跳来跑去,东躲西藏,然后我们来到了离岸最远最外围的船上。我们一手紧紧抱着桅杆,且把半个身子探出船外,那感觉就像海鸟将要离船飞去。浪水拍打着船只摇摇晃晃,也摇晃得我们心里头一阵阵既刺激又惊慌,可我们又希望浪水再大些,让船摇晃得更猛烈些,甚至巴不得船突然挣脱了绳索,载着我们向远方漂去。 突然,岸上传过来了吼声。我们循声望去,望到了岸上有一个人影,一个大人的身影。那身影用凶巴巴的声音让我们从船上下来。我们便慌里慌张地逃下了船,但我们没有走上岸去。我们一面在水边玩,一面等着岸上的那人影离去。可那个讨厌的大人的身影仍在岸上监视着我们。唉,那个大人的身影,当他一旦成为了大人,他便失落了曾经在孩子时代也有过的那份纯真爱玩的天性,也忘却了那天性在遭到大人们的权威压制后而感到的沮丧难受。 七 休渔期结束了。岸边又呈现出热闹喧腾的景象。人山人海。号声震天。百舸争流,碧波翻滚。船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茫茫海天处。岸边又恢复了宁静、空旷。海面波光粼粼。沙滩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耀眼的光芒闪进了我们孩子的眼睛,把我们这些孩子给吸引住了。我们坐在当年戚继光将军修筑的矮城墙上,对着闪闪金光越看越迷惑,乃至于竟想入非非地以为沙滩上有什么宝贝,很有可能是珍珠之类的宝贝。于是我们赶紧翻过墙头朝沙滩奔了过去。 我们在沙滩上,特别在亮光处,东寻西找了半晌,结果却没找到什么宝贝。沙滩上只有些寻常见的被浪水冲上来的鱼蟹虾贝。我们遂不免感到了失望。但只感到了那么一点失望。我们虽没找到宝贝,却在沙滩上玩耍起来。 我们用细沙在沙滩上筑起了一座座城堡,再造城墙将城堡围起来。我们还不忘挖出一条引水沟,通往海里。然而正当我们自豪地欣赏着我们所建造的宏伟工程时,一个较猛烈的浪头打上来,毫不留情地催毁了我们所建的城墙城堡。浪头一个接一个继续冲刷着城堡城墙的废墟,最后废墟荡然无存,一切恢复了原样,变回了一片平整柔滑的沙滩。 站在沙滩上,我们遂脱下了鞋子。我们感到脚底下软乎乎、痒丝丝的。我们开始沿海滩赶去,一路捡起些鱼蟹虾贝,然后把它们扔进了海里。而在我们身后的沙滩上,原先是鱼蟹虾贝,这时已变成一串串长长的脚印,然后当潮水涌来,又把那一串串脚印抹去了,留下来的仍是那些鱼蟹虾贝。 我们常常把捡起的海螺贝壳贴在耳边。听到了里面发出的像海潮似的轻柔声。那声音引起了我们极大的好奇。我们搞不明白那贝壳怎会发出声音?也许那壳里面有一条无形的通向海底的隧道,——就跟无线电线一样——那隧道就连接了耳边的海螺贝壳和远方的海底深处。我们听着那轻柔的声音,仿佛在聆听大海在倾诉她心中的秘密,又好像大海睡着了在打呼噜。 我们经常去海边玩,结果难免会发生些小小的不幸事件。比如,猛然间一个大浪涌上来,把我们放在岸边的鞋子冲走了几只。至今,我仍能体验到当时自己的鞋子被浪水冲走时,那种无比沮丧的心情,感到天底下再没有比丢了只凉鞋更让人难过不幸的事。后来当再去海边玩时,偶尔会发现海面不远处漂流着一只凉鞋。我们不能确定它是不是前几天我们同伴里头丢失的那只凉鞋,好像是好像又不是。但不管怎样,那些曾经丢失了的凉鞋却再也没有找回来,就跟无法寻回逝去的童年一样。我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它渐漂渐远而去。 落日余辉。海面上晚霞倒映,红光闪烁。这时我们才离开了海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