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让我回到从前;从前,那段纯真无邪的童年;哪怕只在今夜。 今夜,在我的脑海里却勾想起童年时经常可见,张贴在街路边墙上的死刑布告。那种死刑布告如今早已经消失。如今,往往从网上、电视、报纸上就可便利地获知某个犯人被处决的消息,且处决方式也人道了许多。不是“砰”地一声,将枪子儿射进犯人的脑门,而是改用细小的针头,往静脉处轻轻一扎就完事。犯人们死得也很平静安然,就跟被催眠了一样,一睡不醒而逝。 但在那时候,我是说在我童年的时候,我们则往往是通过看到那些死刑布告,才得知某个犯人已被处决。布告白纸黑字,尺寸跟那时很多同样贴在街路边墙上其它的政府公告没有两样。唯一的显著标志,即,使它成为一张死刑布告的显著标志,便是它上面挂着的一个巨大醒目透着血色红光的“钩”。就是那个“钩”,让整张布告变得强烈夺目,使它在张贴出的刹那间,立刻把路人的目光,当然还有我的目光吸引住了,从而在它周围蒙上了一层紧张惧悚的气氛。 挤在人堆中,抬着脑袋,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我逐字逐句地看着布告上的内容。虽然那时我只是个孩子,但已上了学,好歹认得了布告上的那些字。我看完了一遍,没有过瘾,又看起第二遍。那种看客的心理,直至若干年后,当我读到鲁迅的一些作品时,我才更深一步地有所体会。那一张布告,既满足了小民百姓人性中某种无聊的欲望,且对政府而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对小民百姓的警慑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那布告,我看得津津有味,同时脑海里浮想联翩。而那些浮想又加深了我的好奇和恐惧。 当然,我的所有的浮想都在围绕布告上那个已被处决的死刑犯而展开:那死刑犯的模样、罪行及临刑前的情形。很自然而然地,我想到的是一个满脸横肉、面如死灰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女人。尽管也有女死刑犯,但似乎死刑犯的特有身份已被根深蒂固地化身为了男性形象。 他,那个男性死刑犯被反手绑着,胸前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写着“杀人犯”或“抢劫犯”或“杀人抢劫犯”等无非这么几个字。然后,当法官用庄严洪亮的声音宣布,“立即押赴刑场,执行枪决”,那死刑犯就被几个法警匆匆押上了一辆已等候多时的草绿色的军用卡车。 卡车,那辆奔向死亡的卡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了城市的街道马路。刺耳惊心的警笛声在城市上空久久地回荡。死刑犯的那一颗早已绝望的心在一点点地往下沉沦,又一点点地往上浮升。那是临死前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也是临死前灵魂出窍般地解脱和超然。而这一切却是一个多么漫长又短暂的历程。生与死之间,也在那一刻出现了如此截然分明的距离。这距离,是一颗心时浮时沉间的距离,更是一辆草绿色卡车驶向刑场的距离。 卡车最后在一座荒山脚下停住了。那里就是那个死刑犯在尘世的终点,也是他奔向地狱的起点。天色苍苍,大地茫茫。顾首前尘往事,悲凉肃杀。没有看客。没有示众。只有几个监刑人、行刑人和那个就要被处决的死刑犯。死刑犯已双膝跪地,头上蒙着黑布。此时此刻,在黑暗中,他还会去想些什么?他是否会像影片中所拍的一样,猛然间喊道:“二十年后——”其实二十年的岁月,也在这一句豪言壮语中匆匆流逝而去。 “砰”地一声枪响,一个站在他背后,早用枪对准了他后脑勺的法警扣动了扳机。 而后,一张划着血色红光的“钩”的死刑布告,就出现在了大街小巷的墙上。 生死一线间。那一线间就是一颗子弹的界限和一张死刑布告的界限。因此,当看到布告上那死刑犯的名字时,那死刑犯已从这世上消失了。昨天,那死刑犯还在这世上好端端地存在着,今天他就没了;上午,那死刑犯还在这世上好端端地存在着,下午他就没了。他的尸体被草草送进了火葬场,化作了灰烟;血,或许,还在他倒下的泥地里丝丝地渗着,然后也逐渐干凅。 二 太阳依然升起。明媚的阳光洒在了这尘世,也洒在这白色的死刑布告上,使布告上那个血红色的“钩”愈发红光闪闪,触目惊心。 在过去,要处决犯人同样会在他的名字处打上这样一个红“钩”。一个监刑官手持朱红毛笔,在一块写着犯人名字的牌子上这么一钩的情景,仿佛使人看到阴间的阎王在生死薄上将那犯人在阳间的命运也一笔勾销掉。于是,那个“钩”,那个透着鲜明血色的“钩”,已不再是个简简单单的记号,它,在世人某种心理的诠释下,变成了跟死亡有关的标志,且是一种跟耻辱死亡有关的标志。换句话说,这耻辱的死亡结束了一条罪恶的生命。 耻辱和死亡,正是这两个词所竖起的十字架,就那样悬在了世人的头上,让每个活着的人感到了战战兢兢,不寒而慄;而这十字架也让每个已被处决的犯人永世不得翻身,即使他的名字早已为每个活着的人所遗忘。 我,即便作为一个孩子,但由于人类天性中恐惧和猎奇心理的作祟,仍目不转睛,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布告上的内容,同时又在头脑中模模糊糊地形成了何为“罪”的概念,甚至将这概念加以了无限制地扩大延伸,几乎遍及了曾经干过及还未干过的每一桩的错事坏事上,然后,我就感到了胆战心惊。遂在刹那间,我暗暗痛下决心,从此以后决不再去犯错,哪怕是一丁点的小错,我都不会再犯,一一纵然事过境迁,我仍会故态复萌:在大人们跟前撒上那么一点小谎;偷偷地从他们的裤袋里摸出几分钱;跟小伙伴打架时,总想把对方打个半死不活,但在当时,就在我恍恍惚惚地盯着布告的那一刻,那布告上的内容,那布告上的红“钩”,那布告上最后一句“押付刑场,立即执行枪决”的话,确实在我幼小的心里面投下了一股“杀一儆百,以儆效尤”的威慑力。 三 我,在围观看布告的人堆里发现了我的小叔。确切说,我先瞧见了小叔腿上那条裤口张得很大很大的喇叭裤,再是小叔上身那条大翻领衬衣,再是小叔脑袋上那跟鸟巢似地高高蓬起的头发。小叔的那副行头打扮是当时的时髦小青年中最流行的。所以,小叔的那副挺时髦的行头打扮在当时围观看布告的人堆里,就显得挺扎眼,或者说挺流里流气,甚至让人联想到布告上那死刑犯活着时,大概也跟小叔一样地穿着打扮。 小叔也在看布告。小叔看一会儿布告,便就布告上的内容,确切说,就布告上那死刑犯的罪行,叽里呱啦地发几句表示惊叹的议论,从而在一连串的惊叹声中,显示了自己的怯懦:就算给小叔十个胆,小叔他都没有胆量去干布告上那死刑犯所干的杀人越货的勾当。 小叔的议论声招来了他前面一个脑袋瓜光秃秃亮闪闪的老头的回头一瞥。于是小叔立刻关住嘴巴闷声不响了起来。那个脑袋瓜光秃秃亮闪闪的老头就是我祖父,也就是我小叔的爹。我祖父有三个儿子。小叔是他最小的儿子。小叔发现了祖父也在看布告,便匆匆看完剩下内容从人堆里溜了出去。 我祖父,那个脑袋瓜冒着亮光的老头,眯着眼睛,凑在离布告很近处,也在仔仔细细地看那布告。祖父一面看,一面不时地摇摇头叹声气,接着嘴里也嘟嘟囔囔地发一通议论,祖父在感叹如今的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变乱,特别是,每天看到小叔那一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怪模怪样相,祖父就越发觉得这世道真的又在变一遭了。 四 那些挂着红勾的死刑布告,那些红红绿绿的宣传标语,那些每天在报纸上、电台中铺天盖地报道的差不多同样内容的新闻,这一切,使我应该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多少蒙上了一丝紧张兮兮的气氛。当然只是有那么一丝丝地紧张,还谈不上什么“一个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一纵然它们已成为我深刻记忆里的一部分,时常伴随着我对童年的回忆而浮现。也许那仅仅是一种记忆,一种在童年时所经历的时代的记忆,就好像坐在列车里,沿途看到的窗外风景。尽管我们看到了那些风景,却未必置身其中。更何况,那些死刑布告、那些宣传标语、那些危言耸听的新闻等等的那一切完全是发生在大人们世界里的事,而我作为一个孩子只管尽情地玩耍我的童年。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