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了杏花飘香的季节。想起了老家的杏树,想起了杏树荫庇下的我们的童年。 杏树是93年栽下的,当年我大学刚毕业。回家时,母亲喜滋滋地指着院子里的两棵小杏树,说这是你姨父嫁接好的,结又大又甜的青岛杏子。 是吗?小杏树大约拇指粗,一米多高,青绿的嫩叶,随风轻轻摇摆。这么个小不点儿,能结出又大又甜的青岛杏子?我有些怀疑。 隔了两年的春天,母亲来电话,说杏树开花了。又过了几天,母亲又来电话了,说靠厢房的那棵杏树结果了,结了八个小杏果。 是吗?我淡淡地回应,不明白总是心疼电话费的母亲,怎么会变得这么慷慨?( 文章阅读网:www.sanwen.net ) 接下来的一两个月时间,母亲的电话很频繁,次次都要说到杏子。杏子长到小毛桃大了,大风刮掉了一枚杏果;杏子小鸡蛋大了,暴雨打落了一枚;杏子黄熟了,你父亲碰掉了一枚,两个人分吃了,又酸又甜又香!还剩了五个,等你回来一起尝鲜。 经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糖衣炮弹,我回了家。见到了传说中的青岛杏子,品尝了母亲的胜利果实。 杏子个头很大,颜色很美!黄中透着红,相当诱人。咬一口,味道果真很美! 品味着酸中透着甜、甜中带着酸的杏子,思绪飘到了遥远的童年。 (二) 小的时候,离我家不远有个曾阿婆,曾阿婆家门前,有两棵杏树,杏树长得很高,很大,枝繁叶茂。每到四月,满树的杏花,开得绚烂夺目。我从阿婆门前过,常常便仰起头,看那满树的粉白,想象着粉白过后的青绿,青绿过后的金黄。 终于盼到了满树的金黄了。那些时日,我的小小的心,就特别渴盼着刮大风或下大雨。果真刮大风了,我就会一溜烟跑到门口,伸长脖子远远地看,阿婆门前的地上,有没有吹落的金黄。阿婆家的杏子熟了,也就鹌鹑蛋大小,可在孩子的眼里,那片摇曳的金黄,却是黄金都换不来的诱惑呀。倘若地上有了,心里就一片欢喜。脚步却变得猫一样,轻轻地,没有声息,一边走,一边警惕地向四下张望。心里头,就敲上了小鼓,咚咚咚,咚咚咚。人离那金黄越近,鼓敲得就越凶。等到一枚或几枚金黄终于落进兜里了,这才直起身,一阵风似地刮回家。心里的小鼓,却还在咚咚咚咚,急急地敲着。 并不是次次都那么幸运——能够顺利捡到那些金光闪闪的杏果。也有空手而归的时候。有一次,风大雨急,悄悄溜出门,阿婆门前的金黄隐约可见。跑近了,发现雨水中闪闪发亮的金黄,足有二十多个。心里一片狂喜,似那雨水一般,涨得满满的。刚刚猫下身,却听得阿婆的门,猛地一响,我像只受惊的小鹿,飞快地逃走了。站在院门口,看见阿婆顶着一件衣裳,手里拿着一个提篮,弯下腰,将雨水中那闪亮的金黄,一枚一枚捡到了提篮里。 阿婆消失了,带着那篮金黄的失望,带着那片破碎的狂喜,消失在那扇风剥雨蚀的木门里。 (三) 那些风吹雨打过的金黄,味道怎么样呢?记忆里,却寻不到它的蛛丝马迹了。 记得97年,我在老家休产假,90多岁的曾阿婆,提了一篮子童年的金黄,拄着根棍子,颤颤微微地,满面笑容地向我们走来。母亲赶忙迎上去,接过那篮沉甸甸的金黄,搀扶阿婆坐到炕上。 阿婆身子细瘦,背驼得厉害,耳朵有些背,眼睛却亮亮的,声音也极响亮。阿婆说,她要看看这个小家伙,说她顶喜欢这些新出生的小家伙。阿婆伸出了她青筋纵横的枯枝般的手,想要摸摸儿子的小脸,快接近时,阿婆突然又将手缩回来,我问怎么了?阿婆说,她的手太凉,别把小家伙冰坏了。我连声说没事没事。阿婆这才将两手对搓起来,直到觉得搓热了,才凑近去,摸摸儿子的小脸,又摸摸儿子的小手、小脚丫。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慈爱。 当着阿婆的面,我吃了枚阿婆送来的杏子。细细品来,阿婆的杏子,居然在甜蜜中隐含着微微的苦涩。而那丝苦涩,固执地驻留在味蕾上,久久地不肯散去。这就是童年——盼望了一夏、一秋、一冬,又在整个的春天——让我魂牵梦绕、惴惴然又欣欣然的那片金黄的滋味吗? 与母亲的青岛杏子相比,曾阿婆的杏子,无论从形状、个头、色泽,还是口感上,都相去甚远。打个不恰当的比方,阿婆的杏子,就好像是营养不良的小姑娘,面黄肌瘦的,长不大,长不好。外形、色相都欠了火候,到了季节,却也要瓜熟蒂落地争得一席之地。 童年的我,是否就跟曾阿婆的杏子一样呢? (四) 曾阿婆的杏子依旧,而童年的我,却永远地远去了。 母亲院子里,两棵幼小的杏树,一天一个样地成长着。树已经有手腕粗,两米高了。每棵树都能结20多枚杏果了。大大的,黄中透着红,很是诱人。 曾阿婆再来的时候,母亲摘了树上的杏果,请阿婆尝尝。阿婆却笑着,指指仅剩的两颗牙,风吹杨柳样地摆着手,说吃不动了吃不动了。 阿婆几乎隔一天就来一趟。来了,就吃力地俯下身子,将脸凑近了囊褒中的儿子,眯缝着眼,细细地打量他熟睡的样子。就用她枯枝般的手,轻轻地抚弄着儿子的小手、小脚丫。看得出,阿婆是打心眼里疼爱这个贪睡的小生命。 母亲说,阿婆70岁的时候,丈夫过世了。阿婆的闺女媳妇们要接阿婆一起过日子,阿婆执意不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了二十多年。阿婆90多了,耳不聋眼不花,也没见生啥病遇啥灾的。阿婆为人极好,街坊邻居有个红白喜事的,阿婆的问候总会如影随形。每每见人,阿婆总是笑,好像不笑就说不了话一样。阿婆的嘴,可甜了。见了人,把你夸得跟朵花儿一样,听上去,却又觉得很实在,很受用。与阿婆相处这么多年,就没见阿婆跟谁红过脸吵过嘴。 阿婆,与人快乐与己快乐的阿婆啊! (五) 在阿婆一天天的探望中,儿子大了。 儿子两周岁的春天,杏花粲然的时节,母亲来电话,说家里靠厢房的那棵杏树一朵花也没开,估计是死了。母亲并没有太多的伤感,毕竟,杏树大了,一山容不得二虎,院落那么小,即便它不是自行夭折,恐怕过不了多少时日,父亲也会举了斧锯,斩断其中一棵的生路的。没想到让路的,居然是先行结果的那棵杏树! 没过几天,也就是杏花凋谢的时节吧,母亲又来电话了,说曾阿婆去世了,享年96岁。 母亲说,阿婆走时,自己换穿了平展展的新衣裳,神态平静安然。一个在人间,行走了将近一个世纪的老人,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选择了平静地离开。 关于曾阿婆的离世,有两个版本,一说是自尽,另一说是寿终正寝。我想,不管哪个版本,对曾阿婆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婆像这世上所有人一样,茫然无知地来,或轰轰烈烈或平平淡淡地走过。而最终的离开,阿婆却走得平平静静明明白白。这样的境界,恐怕没有多少人能够达到吧。 阿婆,与杏花同落同谢的阿婆哟。 (六) 阿婆随着那飘飞的杏花走了,儿子却伴着年年绽放的杏花长大了。 儿子两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将儿子放在杏树下的童车里。一阵春风拂来,翠绿的杏树叶子,随风舞动,沙沙作响。儿子童稚的眼仁,随了那绿油油的杏叶,转过来,转过去,奇怪着:这是什么声音? 杏树让儿子认识了风。 转过年的春天,儿子满地走了。那满树的杏花,却并不曾吸引儿子多少关注。倒是杏花落尽,指盖大小的小毛杏冒出来,让儿子惊喜不已。我抱着儿子,儿子伸出小手,采摘了一枚长满了细细绒毛的小青杏。儿子将小杏填到嘴里,哇!儿子的舌头吐出来了,眼睛鼻子皱到一起:这是什么味道? 杏树让儿子品尝了童年。 杏子黄熟了,儿子欢呼着,采摘了黄里透着红的杏果。杏果在儿子手中,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这是什么东西? 杏树让儿子懂得了成长。 (七) 儿子一年年地长大了,进了城上了学。杏树却一年年地老迈了,生了病长了虫。 儿子十岁那年暑假,回到乡下度假。此时的杏树,已有一抱粗了。杏树的主干,却被那万恶的蛀虫,蛀了盘口大小的洞。杏树的叶子,也被那可恶的毛毛虫,啃噬得千疮百孔。母亲洗过的衣服,甚至不敢往院子里晾晒。唯恐不知情的风儿,将毛毛虫的毛刺吹到衣服上,作孽害人。父亲说,他已经打过两遍药了,可那肆虐的毛毛虫,好像有了免疫力,依然猖獗得厉害。 一天晚上,母亲摸黑出去,不想一只毛毛虫,胆敢趁黑袭击了母亲。母亲的胳膊,顷刻肿起鸡蛋大小的包,疼得母亲“哎哟哎哟”大叫起来。 赶不尽杀不绝的毛毛虫,伤透了母亲的心。母亲最终决定,锯断这棵她亲手栽下的杏树。这年的秋天,杏树落光了叶子,父亲用锯,将杏树的身体,一段一段地肢解。老迈的杏树,就此告别了啃噬它的毛毛虫和蛀虫,告别了一年一度的粉白与金黄,结束了它十四年的生命里程。 曾阿婆门前的杏树,也随着新农村建设的步伐,销声匿迹了。 那璀璨摇曳的杏花,那杏花相伴的童年,却可以在梦里,在一年一度的春色里,在永远年轻的记忆里——光彩夺目地绽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