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鼻子上有一条淡青色的印痕。这是我小时候爬拖拉机时跌倒在石头上所致。跟隔壁苗大大家的苗秀秀伴家家酒吵了架,苗秀秀跟在我的屁股后边拍手边叫:蓝鼻子,蓝鼻子,长大就是烂鼻子。我气极败坏,咬牙切齿的回击:“苗秀秀考零蛋,长大还是吃零蛋。”苗秀秀学习非常不好,被同学起了个外号叫:零蛋王。别人叫她零蛋王时,她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人贴着墙根走。许多同学不待见她,但是,她却能跟我能玩在一起,因为,我从来不叫她外号,不但不叫,还经常借作业给她抄。 苗秀秀肯定是没想到我会叫她零蛋王,她愣了一下,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捂着脸跑了。 苗秀秀哭的时候,我就后悔自己不该揭人老底,但是心里却在想,我不嫌你成绩差丢人跟你玩,哼,你还骂我蓝鼻子,烂鼻子,活该! 我那时不知道美丑是个啥,所以,她叫我烂鼻子我不介意。但是,她叫我蓝鼻子却叫我一百八十个不乐意了,谁不知道那个蓝鼻子是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爱欺负穷人的主呀。 苗秀秀走了后,我在村东头的大土坑里跟一帮男孩子玩打仗,正打得起劲时,弟弟来喊我,“不好了姐姐,不好了姐姐,你惹祸了。” 我来不及拍去身上的土,问弟弟:“我今天没惹祸呀,一没折断花姐姐家的花,二没偷二大大家的桃子,三又没跟人打架。”弟弟喘着气说,“你是不是骂人家苗秀秀了,苗秀秀回家后就跳池塘了。”我一听傻了眼,人吓坏了,结结巴巴地问:“苗秀秀,她,她当真跳池塘了,她,她……”弟弟点点头,说:“还是爸爸把她救上来的,爸问她怎么回事,结果苗秀秀哭了,说你骂她零蛋王。爸和妈听了,说回去要打断你的一条腿。” 苗秀秀跳池塘了。苗秀秀居然跳池塘了。我吓得脸发白,停住脚,不敢再回去了。我知道打断一条腿是夸张,但是一顿打绝对少不了。 我抓住弟弟的手说,“你陪姐姐去王庄姑姑家躲躲吧。” 弟弟那时年纪小,一应大小事全听我的。他点头说好,于是姐弟俩拉着手往十里开外的王庄走。走了也不知道多久,天黑净了,路上一个人都看不到,弟弟紧紧的拉住我的手,抽搐着说,姐,我们回去吧,我害怕。 我用手背给他抹眼泪,边抹边劝他,不怕,不怕,要不我们在火车桥洞下歇歇再走。那个桥洞离王庄姑姑家还有一半路,上周学校春游时,我跟苗秀秀还在里面避过雨。 弟弟早就走不动了,点头哭兮兮的说,好。 幸好,火车桥洞下放着一捆稻草,我们姐弟俩一屁股坐了上去后,说了几句话,说着说着,俩人都倒在草垛上睡着了。 我们俩这一睡可不打紧,可急坏了家里人。 妈扯开喉咙,带着哭声喊:“彦菊回来,彦华回来。” 爷跟爸爸也喊,“彦菊回来,彦华回来。” 最后村里人都知道,我们姐弟俩走丢了,于是全村老少都打着手电筒四处找。 坟地里找了,没有。土坑里找了,也没有。 苗秀秀跳池塘被爸捞起来后,原本躺在床上还在哭呢,听我和弟弟走丢了,马上不哭了,她穿好衣服,拉着她妈的手,也帮着一起找。 全村人找到后半夜时,还没有找到我俩,我妈边哭边骂:“这两个小哈怂,一点都不让省心,这回找到了,给我吊起来打。”爸劝村人都散了后,对妈说:“算了,等天亮了再继续找。” 妈一听,哭得更凶了,边哭边说:“这两娃要是走丢了,我也不活了。” 苗秀秀她妈边劝妈,边问苗秀秀,“秀娃,你再想想看,你们平时还喜欢到哪玩?” 苗秀秀说,“坟地没有,土坑里没有,我也想不到还有哪里了……对了,火车桥洞我们去过一回,可是那地方有点远,他们应该不会去吧。” 妈一听,不哭了,拿了手电往外走。爸爸二话不说,推了车就跟了出去。 我们俩人小腿短,走了一两个小时的路,爸爸骑车半小时不到就到了。 爸妈找到我们俩时,姐弟俩头对头睡得正香。 怎么回来的,根本不知道,天亮了,发现自己在床上。 妈早晨叫我起床时,也没有再骂我,只是叮嘱我:“以后不准再笑话苗秀秀了,不是苗秀秀,你们俩不是被狼吃了,就是被拐娃的抱走了” 我吐了吐舌头,说:“我跟苗秀秀是好朋友,我再也不说她了,” 苗秀秀其实老早就来我家了,看我睡着,便在外面帮爷搓起了毛绳。 其实,秀秀人并不笨,她除了学习不好,做家务事,干农活一点都不含糊。 她听到我说话,放下绳子跑了进来,盯着我笑。我也笑,随后我们俩又好成了一团。 后来,我长大了,考上了城里的中学,苗秀秀却落榜了,但是,她并不在乎,她说,我就不是学习的料,过些日子准备去新疆帮人摘棉花,听说能挣不少钱。 再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故乡。我离开故乡的当年,苗秀秀结婚了,据说是嫁给了新疆的一个大老板,老板比她大十岁,人长得很丑。但是,他爱她,他给苗秀秀买了三金,还把苗秀秀她弟弟也带去了新疆。 我偷偷问过她,你爱他什么? 苗秀秀沉默了很长时间,对我说:我没有文化,长得也不算很漂亮,能有这个结局已经很不错了。 我沉默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话:蓝鼻子弟弟会想你。 这句蓝鼻子是我跟秀秀儿时吵架和欢乐的佐证,苗秀秀听了这句话,伏在我肩上吃吃地笑了。 笑容里,我分明看到了儿时的我们。 秀秀说:我手上还有些钱,你买房用钱时,说一声,没多,但是总有少。 游鱼豁剌剌跳上龙门,表面泥皮层层剥落,露出珍珠光华耀眼,原来世上真有爱如净莲,一霎那芬芳天地。 二 那年十岁,很阳光,见人就笑,放假时去姑姑家小住了一阵,结识了表哥的堂弟杜建军。杜建军长我二岁,因此见面也得叫声哥哥,有大人们在时,我装模作样的叫他哥哥,大人们一走,我就跟着表哥一起喊:杜建军,杜建军。他也不恼,摸着后脑勺,慢悠悠地说:“我是你哥,你懂不懂。”我摇着头,故意叫:“杜建军,杜建军。” 表哥那时已经上中学,不太喜欢带着我玩,我在姑姑家有多半时间是跟杜建军在一起。 他带我去爬山。 我指着那些不知名的野花说:“哥,那是什么花,好漂亮啊。” “哥,你说那花是什么味儿的?” “管它呢,不是香的就是臭的。”他假装听不出我话里的意思,径自往前走。一会儿回头看,他正爬上了一块石头上,摇摇晃晃去够那些花。 我伸手去接那些花时,他趁机教育我:“以后不准再喊我杜建军,你要有大有小,得叫我哥,知道不?” 我点头,拿过花后,边跑边叫:“杜建军,杜建军。”他作势来捉我,结果我一脚踏空掉进了一个半人高的勺窖里。我的腿碰到了一块石头上,顿时血流不止。 我哭着喊:“哥,哥哥,快拉我上去。” 杜建军急了,纵身跳下勺窖,用尽吃奶的力气将我托了上去。他自己挖了几个小脚登,爬了上去,上去后赶快从自己衣角上扯了一块布,替我包扎,边包边问我:“疼不?” 我摇头然后又点头,接着继续开始哭。杜建军蹲下身说,“来,我背你回去。” 我那时是个小胖妞,人上去,就让他打了个趔趄,但是,他很快站稳,背着我回到了姑姑家。姑姑问清原因后,表扬了杜建军,大表哥少不得挨了骂。姑姑走后,大表哥不耐烦地说:“真是野丫头,事儿精。十足的小阿紫。”大表哥那时看金庸的书着迷了,张口闭口就是书里的人。他欺负我不懂,冠给我一个很讨人嫌的身份。 杜建军听了不乐意了,“杜建国,你这不是欺负人嘛,干嘛叫人小阿紫。”杜建军很崇拜表哥,他一直叫他哥哥的,但是,这回叫了他名字,我正感到意外时,却见大表哥柔声说:“算了,算了,算我说错了,咱们小表妹是小龙女。” 我才不管什么小龙女,小阿紫呢,我喜欢得是花儿和朵儿,狗儿和猫儿。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杜家兄弟俩,三年前去姑姑家走亲戚,时逢姑姑的邻居家嫁女,没有人会写毛笔字,姑姑要我帮忙坐礼柜写礼簿。整个上半天一切皆很顺利,人姓名礼额、现金数目,丝毫不差。到了下午,我就看到表哥的堂弟来上礼了,我站起来冲他一笑,他兴奋地叫道:“这不是小表妹么?” 他掏出了百元钞票递过来,按规矩我在看过礼金多少后要迅速写上姓名和礼金数目。可是,就在这时,我的记忆临时断路了,怎么也记不起他的名字,就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冒出了一身汗水,手都有点颤抖,不知怎么应对,心里想:要是直接向人家问姓名,人家会怎么想——会以为我薄情寡意,是个伪君子,竟然人走茶凉,很快就把他忘了……无奈了,我就打破惯例,先写钱数,寄希望于在我写钱数时缓冲一会儿,能记起他的姓名。可是,钱数写好了,还是记不起,这时,我心里一横,只好豁出去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小表哥,我忘记你叫什么了。”他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小时不叫我哥哥,天天杜建军,杜建军的叫,你忘记啦。” 在我写上那个姓名的时候,脸都红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晃又是几年不见他了,姑姑在电话里说,建军表哥在市里开了一家服装店,生意不错。人也不错,见了人总是招招呼呼的。 昨晚,不知道为何,梦到了他。梦里不喊他名字了,就叫了一声哥哥。梦里,儿时的记忆涌了出来。 哎,人一生就是这样吗?年少时血气充沛、精神饱满、记忆力旺盛,正是大量接纳天地间智慧、知识、见解和各种信息的年龄,记忆的仓库迅速增值,信心也与日俱增、底气十足;一旦过了三十六七那个年龄抛物线的顶端,一切就开始衰退了,有人衰退得快,有人衰退得要慢些;等到过了四十、五十、过了六十……以至更遥远处的年龄,人的身心就斑斑点点、小块大块地出现废墟,就更加龟裂、漠化、暗淡、虚无,除少数记忆超常的人外,基本都会沦落在迷茫和混沌中,意识的大部分已经弥漫进云水烟霭中,只是残缺地活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