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个人在家,不想做饭,但又总觉得应该吃点什么算做午饭。看到之前剩下的一点馓子,就泡点馓子吧。 那天带儿子去买馒头,馒头店里还有很多刚出油锅的馓子在卖,忽然就想起很久前的冬天,泡馓子吃的情景。于是买了一些。晚上老公回来看到馓子,很反感的问知不知道这是垃圾食品,以后不要再买。 我何尝不知道呢?我也并不喜欢吃这个。只是当我想起那些吃馓子的旧时光,就不由自主地买了。那时父母在农场里工作,我和哥哥因为在县城里上学,就住在县城的爷爷家。奶奶已去世多年,爷爷每天给我们做饭,照看我们起床睡觉。父母每一两个星期来看我们一次。寒冷的冬天里,母亲经常买一些馓子,装在大的塑料袋里,带给我们,留我们饿的时候泡了吃。于是下午放学后,在吃晚饭前,我和哥哥有时候会泡上一碗热腾腾的馓子吃,我喜欢放很多红糖进去,这时爷爷总是说:“乖乖,不能放太多啊,小心糖尿病。”哥哥就笑了:“糖尿病也不是吃点糖吃出来的。” 那些祖孙三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啊!在记忆中,如此的沉重,伤痛,却又温暖感动。那曲折小巷的尽头,装着满满的过往,很多时候,我不敢去触碰,一旦想起,总会心痛。 爷爷床头旁一直放着一个装满了木楦头的黑色木箱,箱盖上搁着烟叶,和黄铜色的旱烟袋,还有其它零碎的杂物。爷爷家曾是当地的最大户人家,历史原因,后来家族落魄潦倒,曾经有段时间爷爷靠修鞋为生,后来年龄大了,不做了,但这一箱楦头一直放在家里。爷爷的小书桌上常年放着墨汁和毛笔,还有一些线装书。 记忆里的爷爷,常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抽旱烟袋,或者坐在窗户下看《古文观止》。寒冷的冬天的早晨,很多同学的父母都不愿早起给孩子做饭,而是让他们在外面买个烧饼或包子当早饭,我们经常早晨吃的是热腾腾的饺子。爷爷总会在前一天下午剁馅,和面,擀皮,包好饺子,第二天一早下给我们吃..... 爷爷写得一手好字。记得爷爷的一个朋友有回在信里问他以前的老师是谁?怎么练就这手好字。爷爷的这个朋友在战争期间去了台湾,后一直定居台北,最后托人找到爷爷,他们便开始每月有书信联系。也知道爷爷的文笔很好,那个台湾朋友有回在信中提及想不到鹤发之年,在遥远的异乡台湾遇见想当年的旧情人,感慨之余引用李煜的那句词“落花流水春去也”,爷爷在回信中应道:一梦永留在心间。每年家里的春联,都是爷爷买来大张红纸,裁好亲自写,我们从不买外面写好或印好的。我还记得有年爷爷引用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为自己写的春联是:好喝酒不过三五杯, 喜读书不求甚解 横批:有同五柳。那些忙碌于一日三餐,柴米油盐的清苦生活中,没有其他可以见识爷爷才情的机会。我所知的,除了爷爷做得一手好饭菜,其余也不过这些。 有年涨水,对门邻居家的乡下亲戚弄来几只鸡养在我们家旁边的鸡圈里。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人带了稻谷来喂鸡。鸡圈旁的小巷中也便落下很多稻子。下过一场雨,后来就有一些稻子发芽了,长出绿绿的细长叶子来。我把这发芽的稻子种在小小的酒盅中,放在窗台下的水泥板上。有天邻居家的一个客人临走时看见这酒盅中的东西,惊讶道:“这是什么东西?”邻居很不耐烦的说:“他家小孩玩的。”爷爷后来笑着和我说:“那人还以为酒盅里是什么珍贵东西呢!”这事今天感觉并不好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却一直很深的留在我脑子里。 有回一个亲戚送了几袋奶粉,于是爷爷可以每天晚上喝一碗牛奶。后来奶粉喝完了,我很伤心失望的看到喝完了,没有了。再后来我又看到奶粉袋里满满的,白白的,放在菜柜里。我很高兴,心想我搞错了,以为没有了,这不还有一袋哪,爷爷又有奶粉喝了。晚上我说:“爷爷,你弄碗奶粉喝啊。”爷爷说:“那不是奶粉,那里面我放了碱。奶粉喝完了。我也不需要喝那东西。” 如今,我可以给你买很多很多的奶粉了,可是,你在哪里? 馓子泡好了,我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不好吃,也不难吃。我咽下去,眼泪便涌上来。那个让我少放点糖的人,早在十一年前便成为八公山上坟墓中的一座。办丧事的那几天,我现在已记不清那时的哀痛,没有人手,没有经济条件,一切都很匆忙,潦草。 我去外地上大学的那天,早晨很早和母亲去爷爷那里拿些东西。爷爷当时刚起床,站在炉边,在换炉膛里的蜂窝煤。我匆匆的拿了东西,便匆匆的道别走了,爷爷只说了一句:“乖乖,你走啦。”后来听父母说,那时爷爷以为他已经活不多久了,以为那会是见我的最后一面。后来每每想起,那时说这句话的他,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而我只是匆匆的走了,每次想起这一幕,我总会刀割似的心痛。也许我应该抱着他,告诉他:谢谢,谢谢这么多年来,你对我们付出的这一切。我们爱你,胜过一切,你等着我,等到我有能力孝敬你...... 在爷爷去世后的最初几年里,我潜意思里总觉得他还在。穿过那曲折的小巷,走进低矮的小屋,爷爷就坐在那里。有个夏天的午后,我睡觉起来,突然想起,我的爷爷,他已经不在了,我便开始哭。似乎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有回在从芜湖回家的汽车上,我突然从车窗里看见路边有个老人的背影,很像爷爷,我想大喊司机停车,然后跳下去,拉住他。但是车子疾驰而过,而我也知那是不可能。于是只能坐在车里偷偷的擦眼泪。这件事,我一直一直记着。也许我认为,爷爷仍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某一天,我会突然再遇见他。那将是怎样让我痛哭的开心时刻! 有段时间,上班的地方在偏远的郊区,离住处很远,每天都要坐很久的车来回。有时下班后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窗外的天已黑了。我会想起爷爷,眼泪便会淌的满脸。昏暗的车厢里,我悄悄的擦去。 如果有来生,我愿再住进那个小巷尽头的低矮破房里,去度过那些灯光黯然,节衣缩食的日子。只因为,那里有你,有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我是何其幸运,有你这样的爷爷。不愿和人多提起你,因为每每想到,会心痛到说不出话。但是,等我的孩子长大了,我要给他讲关于你的一切,告诉他你是怎样普通,又是多么伟大。你于我这一生,是何等的重要,又是何等的一直重要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