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我们兄弟仨去给爹娘上坟，看到路边有一大片野苦瓜藤，嫩嫩绿绿的，如鱼网的藤蔓，有的趴在地上，四处蔓延；有的爬到了树上，在风中摇曳。这一下子就勾起了我儿时的记忆。

　　娘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才７岁，不知是娘对我的挂念，还是我对娘的思念，曾经像电影《小兵张嘎》中的小胖墩那样壮壮实实的我，竟然瘦弱了，就像长在薄土瘦地里的豆芽。开始时，爹并没有放在心上，认为那是营养不良造成的，只顾一天到夜忙着上课、备课、改作业。直到有一天上课时，我突然栽倒在地上，把爹吓了一跳，急忙请假，急火火地背我上医院。爹走得急，汗水浸透了衣背，把我热醒了，迷迷糊糊的我趴在爹的肩头，脸上全是汗水。到了医院后，医生拿体温表给了量了一下，然后给我打了一针，开了几片药。可是药到病并没有除，之后，我又晕倒了几次……爹便带我到处求医，先到乡卫生院，后到县医院、州医院检查，可是都没有查出病根，花了不少的钱。从那以后，我的身体也就停止了生长，耐死死的，和我年纪一般大小的孩子比我都高出一个头来了。有人说我是不是中邪了？建议我爹请神婆看一下，爹只好偷偷背我到乡下一个神婆那里，神婆也毫无办法。

　　有一次，一个学生家长来我家，那家长是个老郎中，从小就跟祖父学医，解放后被分到县医院，反右那年因平时爱提意见，被领导穿了小鞋，回家修地球去了。吃饭的时候，老郎中问我爹，向老师，你家老二几岁了？我爹说，九岁了。老郎中说，九岁了，怎么这么矮啊！是不是得什么病了？我爹说，到医院检查了多次，也没有找出病根。老郎中便把我拉到身边，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对我爹说，我给你过个秘方吧，扯野苦瓜藤，煨汤喝；如果不见好的话，再找我。第二天，老郎中托人给我爹送来一个煨药的土灌子。

　　从那以后，爹一放学就去扯野苦瓜藤。那时学校四周是农田和菜地，田头地尾长满了野苦瓜藤，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爹一扯就是一大把。扯回来后，爹将野苦瓜藤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切成条，倒进土灌子里，放在灶上。煨的时候，爹一边批改学生作业，一边往灶孔里添柴，常常到深夜十点多钟，有时鸡叫头遍了，爹才休息。有一次煨药的时候，爹添的柴过多，火过猛，结果药灌子被烧炸了，厨房了全是零碎的药渣子，爹只好请老郎中再送个药灌子来。

　　都说黄莲苦，其实黄莲苦再苦，也没有野苦瓜藤汤苦，你想想，一个“野”字，再加一个“苦”，那味道不苦？不苦，就不叫野苦瓜藤了。野苦瓜藤煨好后，爹将汤倒在碗里，爹怕我喝的时候烫着，将碗端在手里，用嘴轻轻地吹着碗里的热气，然后自己先尝一口，看是不是烫？我喝第一口的时候，那苦味从我的喉咙迅速浸遍全身，渗入到每一个细胞，苦得我紧蹙眉头，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拉成了一坨，似乎那样苦味就减轻了，其实恰恰相反，越是那样，苦味越苦。爹见我那样子，忙放下碗，将我搂在怀里，喃喃地说道，我儿乖，我儿听话，汤喝下去病就好了。在爹的鼓励下，我接着又喝了第二口，哪知，苦味起了条件反射，汤不但没有吞进肚里，反而从喉咙里喷了出来，喷在爹满脸都是黄黄的汤水。紧接着，我摁着肚子，脖子伸得老长，就像旱鸭子的脖子，一股苦水从肚子直奔喉咙，于是，我把喉咙张得大大的，两边的腮帮骨都快要脱了。“哗啦——”肚子里的东西全部控了出来。

　　爹见野苦瓜藤汤确实太苦，这样喝法不但不利于治病，反而把身体拖垮。于是，爹想在汤里掺点糖，减少苦味。那时，什么东西都是计划供应，买什么东西都得凭票，卖糖当然就得凭糖票。糖票有两个来源，一是过年时发，每人不过半斤；二是看病时由医生开，最多只能开半钱。这可把爹为难了，到哪里去找糖票呢？过年发的糖票早用完了，我的病又不是在医院看的。正在爹愁眉苦脸的时候，老郎中又来到我家，对我爹说，向老师，对不起你，上次忘了告诉你，野苦瓜藤汤太苦，要掺糖喝，我给你弄了二两糖票，是我到医院我徒弟那里弄的，你莫嫌少。我爹推辞了几下，老郎中有点生气了，向老师，你我之间有什么见外的？我把我儿都交给你了，难道你的儿就不是我的儿？我爹才接过糖票，并连说了几遍谢谢。

　　我连续喝了两个月的野苦瓜藤汤，身体渐渐有了好转，这两个月里再没有晕倒过，但没有脱根。过了一段时间，老郎中第三次来到我家，把我揽在怀里，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对我爹说，孩子的病要彻底根治，还得用野苦瓜藤治，不过再不用喝汤了，而是将野苦瓜藤晒干后，切细，和饭一起炒成油炒饭。爹听后，眉头一皱。那时，菜油和茶油是相当紧张的，有是炒的都是红锅子菜，当然我也吃过花生油、黄豆油，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好东西，其实是粮店里菜油和茶油没有卖的了，只好卖花生油、黄豆油，这种油是没有油性的，得等菜炒熟后在作在碗里。现在要用油炒油炒饭，这不是给爹出了个难题吗。老郎中看出了我爹的困惑，就说，不瞒你说，我们队里有油卖，但得要钱。我爹没有办法，只好问人借钱，到老郎中的队里卖了几斤菜油，专门用来给我炒油炒饭。

　　野苦瓜藤炒的油炒饭很香，常常惹得哥哥和地点直发脾气，说爹惯食我，爹就给他们说了一通大道理。其实，哥哥只比我大三岁，那时不过十二岁，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没娘的孩子，弟弟就更不要说了。没娘的孩子，只有爹疼。为此，爹在炒菜的时候，只好先把油熬熟，装进碗里，再炒菜，装的时候做两次装，先装一小碗，再将油倒进锅里。先装的那碗，是爹吃的；后装的那碗，是哥哥和弟弟吃的。哥哥和弟弟吃饱后，出去玩耍去了，爹再给我炒野苦瓜藤油炒饭，油炒饭炒好后，装进碗里，递给我，叫我吃。爹再将先装的那碗菜倒进锅子里，让菜沾一点油星味。

　　这样，我又吃了几个野苦瓜藤油炒饭，身体虽然好多了，但还是没有彻底康复。于是，老郎中第四次来到我家，对我爹说，孩子的身体恢复的不错，但是病还是没有得到彻底根治，这样吧，你到孩子他娘的坟头去扯野苦瓜藤，再炒一个月的野苦瓜藤油炒饭，这样，病就彻底根治了，往后也不会复发了。于是，第二天，老郎中领着我和我爹来到我娘的坟前，娘的坟边长满了野苦瓜藤。老郎中要我跪在我娘的坟前，念了几句咒语，这时，远处传来的娘的声音：儿啊，娘在地下会保护你的，听郎中的话，好好吃野苦瓜藤，身体会好的。之后，老郎中对我爹说，向老师，把孩子他娘坟前的野苦瓜藤全部扯掉，就用这些野苦瓜藤给孩子炒油炒饭，再不要到其它地方扯了。就这样，我又吃了一个月的野苦瓜藤油炒饭。当然，身体也得到了彻底康复，从那以后，我的身体虽说不上很棒，但很健康，至今没有再得过大病，也没有在医院里挂过号，更不要说住院了，不是吹牛，长这么大了，连医院的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好多年以后，我才得知，儿时得的是肺炎，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肺炎是一种非常难以根治的病，稍有不慎就会转化为肺结核，即民间说的涝病，这是一种要命的病，正如民间说的“十个涝病九个死”，而野苦瓜藤则是根治肺炎的良方。

　　如今，爹已离开我好多年了，也不知道老郎中还在不在这个世上，当然，野苦瓜藤我也再没有吃过了。不过，我时常想起我爹，想起那个老郎中，还有野苦瓜藤，我应该感谢他（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