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咱就有钱了。
有啥钱?榆钱啊。
许多年前的某一天,那个昏黄的傍晚,少不更事的我带着更加年幼的弟弟,坐在大青砖砌成的门槛上,仰望着院里的老榆树,巴望着春天快快到来,盼春风吹绿树梢,树上面结满一串串碧绿清香的榆钱儿。
日子就像镰刀,被人磨得飞快。不经意间,仿佛一觉醒来,榆钱儿真的偷偷爬上了树枝,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挤挤扛扛的,压得细枝儿晃啊晃。我和弟弟飞身进屋,找出早已备好的长竹竿,一头绑上一把快镰刀,这是当年最趁手的冷兵器。刷刷刷,只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堆满了挂着露水的榆树枝儿,榆叶儿榆钱儿要多新鲜有多新鲜,要多热闹有多热闹,要多水嫩有多水嫩。那时节,两个细胳膊细腿细脖子的小泥人儿,哪里知道审美和抒情,饥饿的压迫和馋虫的折磨早令人忍无可忍了,捡一枝,从头到尾儿,一把捋下,急慌慌捂到嘴里,甩开腮帮子可着劲儿咀嚼,真解恨啊--植物的清香和着汁液的清凉,带着些粘粘的、涩涩的口感,张开嘴,满嘴碧绿,找不着牙了。
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母亲心疼得掉泪。她一边收拾我们的“战利品”,一边嗔怪:“慢些吃,别噎着喽。”还唠唠叨叨个不停:“树上结的多着哩,管够呢。”母亲进了灶房,把嫩榆叶和榆钱淘洗干净,拌上白面,烧火,上笼开蒸。片刻功夫,美食出笼,洒点盐巴,滴点香油,浇点蒜汁,妥啦。我以为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了,恐怕连过去的皇上也未必能吃得这样的“鲜物”吧。邻居学军的奶奶问我:“吃哩啥啊,恁香甜?”我得意洋洋:“俺吃哩是钱啊,都是钱!”学军奶奶扭脸进了院,再回来时,端着一个大瓷碗喊我:“乖,慢点儿吃,咱家的钱多哩是!”
吃了十几天的“钱”,新鲜劲一过,胃里开始泛酸,对榆钱儿也没啥好声气儿了。任由苍老发黄的榆钱儿满院子飞。这失去汁液的小东西,也失去了重量,飞起来慢慢悠悠,无声无息,落在房檐上,窗棂上,老黄牛身上,压水井里……哪都有,没完没了,有些甚至跑到院墙外面,到邻居家瞅热闹。
我抱怨道,这榆钱儿,真烦人,钻到脖领子里,刺闹哩慌。母亲说,傻小子,不敢说坏话啊。这榆钱儿可是咱家的救命恩人。我知道,母亲早已讲过多少回了,一个家庭的苦难史,乃至豫东平原上一个个乡村的苦难史,曾经因为这大把大把免费的天然的绿色代食品,在青黄不接的窘迫关头,得到及时的疗救,使那些饥饿的人得以休养生息。在母亲的眼里,院里的榆树,无异于神只,这榆钱儿,就是一个个来到凡间的小精灵,专门拯救苦命之人呢。
父亲说起他幼时经历过的饥饿光景:当时在几里外的马庄读小学,放学后常常饿得头昏眼花,回家的路上逮着能吃的就往嘴里填。路边的榆树皮都啃光了。我问为啥只啃榆树皮?父亲说,豫东一带的树种里面,榆树是为数不多的“甜树”,其他的基本全是“苦树”,而且榆树皮挨着木质的那部分粘而软,不苦,有嚼头,还耐饥。后来,我专门尝了尝柳树、杨树、泡桐、槐树等各类树皮,果然苦得倒牙,榆树皮的苦味淡多了。父亲说,那时啃树皮几乎把榆树啃断了种。生产队长想了一个法儿,往树皮上抹大粪水儿,这才保存下几十棵榆树。春天时,榆叶榆钱儿接济了大伙儿,然后是槐叶槐花香椿头……人们这才想起队长的好。
我怎么也无法还原父亲描述的那一幕:一群满脸菜色的枯瘦儿童,围着一棵棵榆树,像羊一样你争我抢地啃树皮,大声地咀嚼、喘息、咳嗽,时而相互吵骂,时而打作一团……被啃过的树,露着白森森的不规则的木质白茬儿,树液一点点渗出,犹如泪水。直到今天,每当我追着儿子苦苦哀求他吃一口饭时,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辛酸的场景。现在的孩子,把吃饭当成负担,往往在家长的追逐之下,一次次逃避。他们体会不到,几十年前,他们的祖父,曾经经受过的饥饿与创伤。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童年,这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现在的老家,榆树却极少见到了。记得小时候村子里树种有几十种之多:杨树、桐树、槐树、柳树、榆树、桑树、椿树……现在只见泡桐和毛白杨了,因为这两种树易成活,且速生,成材快。好一个快字!这是一个追求快的时代,容不得你从从容容、平平淡淡,居然逼得各类长得慢的树们也集体逃亡了。在村庄路边的一个个木料厂,我看到了那些树,有合抱之粗,安静地躺着,等待着或者已经被肢解成家俱器物的原料。这些曾经的村庄里的神,如今我看到的,不过是它们的尸体。唉,也只能忍泪含悲,私自凭吊了。再过几十年,还能到哪里寻到它们的身影?
榆钱、槐花、香椿头……曾经是乡村大地无私的馈赠,却因了人们对自然的过度干预,不觉间渐渐稀缺起来。多少回在梦中,我赤脚走在院子里,那一刻,榆钱如蝶纷纷扬扬,无休无止,闪耀着细碎的光芒,犹如黄金的舞蹈,老牛在安祥地反刍,鸡鸭在草窝里下蛋,大黄狗伏在门口打瞌睡,小猫追赶偷嘴的麻雀,燕子在檐间不停穿梭。一切一切,都隐藏到那个榆钱漫天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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