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红薯是有滋有味很土的美食呵!
野外烤红薯是小时候的事了。想起来,吃烤红薯竟然吃出了一段刻骨铭心的伤心往事。
那是一个粮食比金子都宝贵的岁月。
皖南的乡村有种植物叫桐麻杆儿,一人多高,酒盅般粗细,阔叶招摇,绿的可爱,皮可制绳。乡民们砍下它,刮下青青的一层树衣,再削下二毫米的树肉来,在太阳下暴晒几天。干后,碾磨成细粉,食用时在锅中熬成粥状。熟时,主妇们盛着晃晃的一碗,依次递给围着灶台的大人小孩。他们嘟着嘴,叽溜几声,一股惨白中隐着淡绿的植物汁液,滑滑的流进肚中。什么滋味?吃过的人至今描绘不出根底来。甚至极难咽下,又极难排泻的观音土、槐树叶都采食尽了。饿呀!他们阴郁的脸上隐现菜色。人走在路上,仿佛浮在空中。天上的太阳飘来飘去,灿灿的,炫炫的。不是太阳吧?是大饼。是烘烤的油滋滋、黄亮亮的大饼!
一天中午,烈日似火。蝉鸣恍如雨声。我邀着邻居的大国子、小黄毛,背起鱼篓,去河边摸点小鱼小虾。
在河边的柳林里,婆娑的柳枝掩映下,我们竟然发现了一块红薯地。地中红薯牵藤扯蔓,薯叶青葱滴油,长势旺盛。我们兴奋极了,吆喝着,一头扎进地中。从地头掏向地尾。薯藤扯断了,薯叶踏乱了,小手也抠疼了。结果呢?只掏着几个老鼠般大小的红薯,埋进早已准备好的炭火中……
红薯清明时节插秧,白露成熟。仲夏,红薯扎须刚毕。一块地中,几个早熟的之外,余下的是些细鼠尾的浆根,可怜地散躺在劫后的地中。
红薯烤熟了。我们的肚中早饿了,匆忙瓜分了战利品,连皮带肉糊乱塞进肚里。苍茫时分,暮霭四起。象寻食归巢的鸟儿,我们淌着晚霞,拖着渔篓,摇摇晃晃地回到家中。
我的衣服涂得泥尚未晾干,红薯地的主人——村头的杨大伯找上门来了……结果,祖父狂怒了,狠狠揍了我一顿。一贯疼我的祖母坐在灶间的矮凳上,哭红了眼睛。
此时,杨大伯蹬在门槛上,头无力地倚在松板门边。他粗如树皮的双手捂着脸,浑浊的泪从指间溢出。
不就是几个红薯么?是的!一块小地长的红薯,成熟之后,能值几何?可是,在肚中没有食水的年日,一块小小的红薯地生长的藤藤叶叶、根根块块简直是乡民们的命根子。杨大伯自从薯秧下地,眼巴巴地乞望成熟。成熟了是他一家六口人一冬的主食呵!而我们几个不谱世事、不知生活艰辛的娃娃,就这样轻易地折断了他的希翼。
这些都是属于冬天的往事了。孩子的荒唐举止,在大人们眼中,早已淡漠如云烟了。只是偶尔作为谈资笑料。
有年中秋节的一天,我去县城办事。路过十字街头,村头的杨大伯竟然摆下了一付烤红薯的摊子。摊子旁围着等候的男男女女的吃客,生意热闹红火。他看见我时,急忙从桶内钳出熟透的红薯递给我,殷殷地劝我多吃。我知道,在鱼肉白米富裕的今天,曾经滋润过、也养育过我的烤红薯,只是肥的流油的生活的点缀。然而,人们决然忘不了也难已忘记土里生土里长很香很软很甜很亲切又是很土的美食的。
农历八月,天高气爽,阳光可人。杨大伯的脸挂满笑容。仿佛是朵盛开的波斯菊,镶着金边的绛色花丝儿,颤颤地在阳光下荡了开去。杨大伯幸福么?也许他在怀念往事。
时过境迁,生活中不论是快乐或者是辛酸的往事,怀念起来,都是一种幸福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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