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清楚现在的青年是否晓得车水。车水就是踩水车,将水从低处的河里打到高处的田里。车水要用水车。水车有点像自行车,有横杠(扶手),有脚蹬子,有链条,链条是木头片子连起来的,一片一片地将水往高处推。水车有两人踩的,有四人踩的。一般情况下,两人踩的居多,除非扬程很高,才用四人踩的。
车水不累,凭自身体重就可以,所以除了老人和小孩,男女都可以做。但不累的活往往容易出错,有的人故意踩得飞快,将水打得哗哗响,另一个搭档稍不留神,就会被脚蹬子重重地打在脚背上,只好提起双脚,悬空挂在横杠扶手上,又不能下来,便拼命地大叫着求饶,旁边的人也一同哈哈大笑起来。这是过去艰苦年代里不多的笑声之一。
车水的季节一是在栽早稻秧时,更多的是在七月份“双抢”时。那是一九七0年的事。我刚到生产队当知青时,只有十六岁,那时挺喜欢车水,因为可以偷懒,只要灵巧一点,跟上节奏,几乎就是两只脚在脚蹬子上走,还可以东张西望地看风景,嘴里和别人说着话。不过,偷懒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搭档,因为他脚下就沉重多了,整架水车几乎就他一个人踩。那时,我身单力薄,生产队里从没有人戳穿我的把戏,生产队长徐开金,一个魁梧的淮北大汉,还总是教我要惜力,不要出蛮力,体贴入微就像慈祥的长辈。
夏天,生产队里来了个劳改释放回来的人,姓周,名字我不记得了,年纪也就三十来岁,健壮结实,在我们生产队监督劳动,犯什么罪不知道,听说他成份不好(好象是富农),用现在的话说是受到严重的政治歧视,他心中不服,表现出来,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便只好乖乖地劳动改造去了。我倒觉得这人比较踏实。车水时,徐队长将我和他安排在一起,车下半夜的水,这样工分较多,白天还可以休息。那个老周则有多出力和被监督的义务,他是白天也要劳动的,而且拿最低的工分,因为在当时,即使放回来,也叫做“劳改释放犯”,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的。
那时,我在老周那里听到一个关于劳改犯的故事。劳改农场实行犯人管犯人的办法,互相监督,谁受表扬谁受批评,都可能影响个人前途,于是很多人都想立功受奖。有一次,一个犯人逃跑,班长(劳改班长也是犯人)立即带其他犯人去追,很快将逃跑者抓住,吊在一棵树上,等管教干部来处理。这个班长见管教干部赶来了,便想积极表现一下,跳到逃跑者跟前,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政府叫你重新做人,你竟敢逃跑,你是我们劳改犯中的败类!”然后跑到管教干部面前说,“我不该打人骂人,违反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请政府处分我!”后来,逃跑者加重了刑罚,那个班长受了表扬,至于打人是出于革命义愤,属方法不对,但不予追究。
这真是黑色幽默。少年的我知道了生活其实是有各种各样的过法的。老周说,“我受表扬次数不够,要不然,可以留场,比在生产队强多了。在那里,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讲到底是平等的啊……”我这个人不爱想事,大脑里少根弦,和老周相处倒也平安无事,我们顺利地完成了车水任务,配合也默契。不久,我当民工上了皖赣铁路的工地,又辗转到了其他知青点去了,就再没有见过老周,他现在要是还在,大约有七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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