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汉江岸边,是个小镇。一道高高的防洪大堤把河水和民居隔开。堤身种着小草,堤外是宽阔的防浪林,青一色的柳树一排排地站着,保护着大堤的安全。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轻盈的柳絮就像雪花一般漫天飘舞,落到地上就是白茫茫的一片。真个有南唐李后主词中写的‘拂了一身还满’的韵致。
那时候还没有自来水,居民们吃水全靠人力从汉江里挑来。汉江不涨水的时候,江流在河谷奔腾,三米多高的河岸就陡兀地立在那儿,经过一百多米的沙滩,穿过五十余米的防浪林,翻过大堤,才能把水挑到家。一般的人,早将水撒泼去一半。因此,很多没有劳力的人家便请人挑。冬天下雨下雪的时候,请人都很难。那陡兀的河岸和滑溜的大堤空手都难走,何况身挑l六十多斤晃晃悠悠的水。这种情况下,请人就得出高价。平常五分钱一担,这时就要两角钱一担。因此,就诞生了一个新职业,叫挑水工。
憨金狗就是为数不多的挑水工中的一员。时年他四十多岁,单身,皮肤黑黑的,满脸皱纹,胡子拉喳。冬季一件破袄,其它时令一件夹衣,腰里永远扎着根草绳,脚上蹬一双草鞋。身子骨倒还硬朗,就是说话不利索,含糊不清,有点木讷。父母抛他而去后,人们就喊他憨金狗,真实姓名早被人忘了有一天,我和同伴们放学还家,在堤上边走边耍,猛然就看见憨金狗在堤顶歇着。扁担横在两个桶上,人坐在扁担中间。我喊了他一声金狗叔,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算是回答。走到他面前,我看见两桶清澈的江水满满的,是那种定装的大桶。就在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同伴中,一个人称‘土匪’的同学忽然趴到桶沿,直接用嘴喝起了水。然后直起腰,鼓起腮帮,把口里的水像一条箭似的喷了出去,继而润了几口唾沫,朝两只桶里吐下。完毕,哈哈哈大笑几声,撒丫子的跑了。
憨金狗呆呆的站在那儿,我看见他眼里的愤怒只一闪就熄灭了。很长的时间没有动一下,嘴里咕咕噜噜说着什么。我有点害怕,就快步朝家走去。这时我听到水泼在地上的声音,回头看时,憨金狗正举着底朝天的空桶,只见他穿上扁担,挑起桶,一步一步向河边走去。我马上明白,他是要重新挑一担干净的水给雇主,哪怕雇主并不知道这水里有小孩的唾沫。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灵像被什么东西扭了一下,疼的我的眼泪涌出了眼眶。
回家后,忍不住的我将事情告诉了妈妈。妈妈什么也没说,铁青着脸,到那个同学家去告状。结果这个同学被他爸揍了一顿。导致的恶果是这个同学经常邀人找我的麻烦,一直到小学毕业。
但憨金狗的名声却越传越响,很多人家就是等水下锅也要他挑。憨金狗总是给急需水的人先送,然后再完成其它的订购任务。憨金狗的水总是挑的满满的,因为他在桶柄上栓了一块薄木板,木板随水晃荡,水就洒出来的很少。
生意好了,但憨金狗不晓得变价格,晴和的日子五分钱一担,下雪化雪时一角钱一担。人们不忍心,知道给多的钱他不要,便时不时接济他一下,有好吃的送他一点。这方面他倒很爽朗,拿过来就大嚼。这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脸上荡着天真无邪的笑。吃完,咕噜几句,担着他的水桶向江边走去。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好多的人,好多的事像过眼云烟般淡去,而憨金狗,一个憨憨的,话都说不清楚,靠自己诚实的劳动谋生,连大名都没留下的人,却鲜活的活在我的心中,那样亲切,那般敦实,那种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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