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的时候,我七岁。
一九八七年的仙洞村,路还没有修,但村里的小水电站还是建了起来。一九八七年的父亲正值壮年,四十左右的样子。
一九八七年夏末的某个黄昏,父亲在离家一里多的旱地里除草。旱地所在的山头叫杉坡,杉坡往山口方向叫泉水壁,泉水壁再往前是冷水坑,冷水坑再往外,便是人烟稠密,户口众多的湖里村,一条羊肠小道横嵌在泉水壁的山梁上,连接着仙洞村和山外的世界。我家山嘴的那块旱地只有一分多的面积,但也被勤劳的父亲见缝插针地种上了一季红薯,正是红薯长块结实的季节,父亲趁着午后背阴,凉爽,在红薯地里除草。
山间寂寥,仙洞村人口本就少,整整一个下午,也就过了三五个人。都是本村熟悉的乡邻,村民见面,习惯隔得很远喊一声诨名,然后插科打诨地说几句笑话,再赶自己的路或去忙自己的营生。
山里太阳落得早,日头很快偏西,再一晃,落于山外不见了,山冲突然就凉风习习,舒爽了很多。父亲看着一地红薯苗,想再抓把劲,很快就将最后十几兜红薯的草锄了。早些回家。
这时候,泉水壁往杉坡的转弯处两个外地人出现了。一个四十开外,脸色黝黑,虽然不老,但脸部的皱纹和线条颇显慈祥和老到,另一个年轻一些,也白净一些。这两人每个人身上背一个旅行袋,显得风尘仆仆的样子。这时候的父亲正忙着干完最后一点农活,虽然也隐隐感觉到山转角有人走过来,但父亲以为是本村乡邻,也没有多在意,他心里想的是手里的农活。
但这时候的平江两兄弟却注意到了专心在地里干活的父亲,他们打听到消息,听说本村盛产一种可以用来做胶水的榔树叶子,几年来,平江两兄弟一直在浏阳的山村角落收购这种天然的树叶,叫村民们上树撸下来,晒干,用纤维袋装好,运往长沙,能赚到不少的差价。但两兄弟初到仙洞,没有一个朋友,因此急于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他们路过杉坡,看到了父亲。
父亲是个山民,但四十了,又兼着村上的支书,肯定也老于人情世故。平江两兄弟在外闯荡,相人的功夫肯定也颇具火候。于是平江人看重父亲的淳朴,忠厚和在村上的影响力,父亲看中的既是生意人,又是来收购榔叶,自己肯定多少能沾点光。而这做生意的两兄弟,看上去也没有一般生意人那么市侩,更多的是和蔼。
当日晚饭,平江两兄弟做了介绍,原来还是家门,五百年前是一家。年长点的叫陈解疑,年轻点的叫陈变疑。
伙食好办,反正父亲也没想过赚他们的伙食钱,但房子挤,睡觉的床铺必须调整。调整的结果是,家里另外几个挤到了两张床上。我呢?跟陈解疑和陈变疑睡一铺。
收购工作马上开始,父亲眼光果然独到,刚开锣,两兄弟就请父亲做了助手,按月发工资,帮着称秤打杂。我没事,就在榔叶堆上玩耍,穿梭于陈解疑、陈变疑和父亲的腿脚货堆间。
陈解疑最善谈,没事的时候就摸我的脑壳,问我:你多大了啊。我老实恭敬地回答:七岁。陈解疑又问我:跟我去平江玩不?我其实心里有些想去,望望父亲,父亲却不置可否地望着我笑,我不理解父亲的意思,于是回答说:不去。我这样回答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不但陈解疑陈变疑,就连父亲和送榔叶的其它乡亲都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我一生气,一甩手,跟其它伙伴们玩去了。当然过一阵子,我又折回到他们收货的地方。这次却没人笑我,陈解疑正好有本子有笔,他有空了,就拿个本子,出些一百以内的加减乘除让我做,我知道他在考我,就认真做。做好了拿给他看后,他就对着父亲和我直竖大拇指。这时候,我也高兴,就喜欢靠在陈解疑胸前,动动手,甩甩脚。
因为不止设了一个收购点,两兄弟就轮流着到别处理事。或者回平江老家忙。有时候两兄弟到长沙送了货回来,就着25瓦的灯泡数钱。拿着几千或上万元人民币翻来覆去的数。不但数,还唱歌,唱《钞票》,唱得鬼哭狼嚎。歌词是:是谁制造了钞票,你在世上称霸道,有人为你卖儿卖女,有人为你去坐牢…
… 一张张钞票,一双双镣铐…
…
钞票,你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唱完了《钞票》就唱《铁窗泪》:外面的生活是多么美好,何时能回我的家园。唱累了,两兄弟就给我玩他们从长沙带回来的打火机,比家里用的火柴方便多了,一刮小齿轮,火就冒了上来。
有时候,天下雨,两兄弟就睡到很晚才起床,早饭都不吃,惹得妈妈总是笑他们。待到懒洋洋地吃完中饭,实在是无聊的时候,陈变疑就一改往日不怎么爱搭理人的习惯。一心一意的教我画画。其时,学校就在我家的堪下,站在我家的地坪里,能看见教室里的大黑板。放假的时候,学校也不关门,粉笔就放在讲台上。陈变疑捏上粉笔,龙飞凤舞几下,就画了个解放军的上半身。接着再画大树,画人。我多么喜欢解放军啊,陈变疑就抓着我的手,先一横一仄,再一仄,再弧线地画军帽子轮廓,再五角星,再画眼睛和鼻子,再画有四个兜的军装…
…
榔叶发了很多次货,时令也冬天了,我跟着两兄弟睡在暖暖的被窝里,一点都不感觉冷。寒冬里的火炉房,吃饭的时候,父亲喜欢将两兄弟尊坐在上位,几个月一过,两兄弟和家里人都成了朋友,但冬天了,榔叶也没了货,过阵子两兄弟就要回家。
我当然舍不得他们,但他们兄弟在某个冬日屋后却收好了铺盖,记得父亲当时还送了他们,而我,只是躲在角落里暗自伤神。父亲后来说,两兄弟走的时候留下了详细地址,还说来年夏末继续来收榔叶。但第二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来。但第三年的时候,他们却寄来了信,说是到长沙做别的行当去了,说是欢迎我们去他们那边玩。而且他们在信里还提到了我,向我这个和他们同床共枕的小朋友问好。但父亲却是个冒失鬼,信收了,却没有回。
二十年后,我因事路过平江。见到平江苍翠的山岭和朴实的厚土,突然就想起童年时印象深刻的两兄弟来。二十年光阴,七千多个日夜,我不知道,两兄弟是否还健在,是否在年老后,回忆自己江湖的日子里,还有我这样一个小毛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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