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忘记在舅舅家的情形。那时,我年少。一个夜晚,我睡在外婆家,半夜醒来,要回去,舅舅吓唬我,说,外面有毛狗,我说,大舅打火把,二舅赶毛狗。多年后,外婆还提起这件事。 小时候,我常去外婆家里。我们在四方的八仙桌上吃饭,一桌人:外婆,两个舅舅,小孃。饭是家常的农家饭,一桌人默默的吃。 记得一个黄昏,夕阳的光线照进院子,我与一群小孩在院子里疯跑。我带头,后面一排孩子,后一个人抓住前一个人的衣衫,那是在开火车。我手里拿着两节竹子,不断的敲击。舅舅只是笑着看着我。在我的一生中,我记得那是最快乐的时候。我记不得以后还有什么时候有过超过那时候的快乐。有的只是忧愁和焦虑。我们来到世界上,就是来品尝各种滋味的。快乐的滋味,痛苦的滋味,酸酸甜甜的滋味。 外婆家住在大院的东南角,院子里还住着几户人家。大家各自生活,相安无事。紧挨着外婆家的是一对知情。他们在乡下结婚,就没有再回去。经常听到各自咕咕的叫声。 后来我在外面念书,要在乡上赶班车,我于是先到舅舅家去,歇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赶班车出发。外婆为我煮饭,迈着一双小脚在厨房忙碌。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总是一脸笑意。晚上,二舅和我下棋,然后睡觉,睡觉前,外婆为我铺好床,赶了蚊子。外婆则睡另一张床,在同一间房里。房间很大,墙壁已经发黑,它已经年深月久。墙上挂着一个镜框,上面有一张外公的照片。发黄的照片上,一个瘦瘦的老人,两颊凹陷。我已经没有他的印象。大约在我两三岁的时候,他就去世了。后来从我母亲口里知道,外公是病死的,死的时候,才50多岁。外公经商,很有业绩,在乡上买了一大片房,这一片房子没有为他带来好的生活,只为他带来地主的成份,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换来的苦难的生活。他买的房子被没收。他死了之后,外婆经常患病,没钱医治。还带着五个地富子女,在生产队抬不起头。母亲没钱念书,只读了小学一年级。母亲说,她读书得行。母亲说,生产队搞食堂的时候,有一次吃饭,队长不准舅舅吃饭,说你们地主分子,有什么资格吃饭? 第二天一早,大约5点钟,二舅会叫我起来,外面月辉漫天,我们吃了早饭,二舅就会送我去车站,然后回去。多年后,我在一座城市回忆起这一幕,我发现,我还愿意是那个在乡间小路上奔走的少年。 我参加工作了,有时候去看外婆,买了罐头,外婆会说,买这些做什么?外婆依然一脸笑意。外婆头发花白,头上裹着黑色的帕子。脸上有几颗麻子,一双大眼,已经深陷。穿着一间阴单布对襟衫。外婆抽烟,这在女人中少见,在农村的女人中,更是少见。我猜测,正是烟给苦难生活中的外婆带来了安慰。伴随她走过漫长的岁月。 后来大舅结婚了,另筑房屋。二舅也结婚了。小孃也出嫁了。外婆有时候跟大舅住,有时候跟二舅住。 时光一天一天流逝。有一天,我回故乡,得外婆去世了。我问母亲为什么不通知我,母亲说,怕耽误我的工作。我深怪母亲。外婆的葬礼,我是无论如何也该参加的。在她的外孙中,我是她疼爱的一个。而今她走了。永远的走了。我曾经在后来的日子里为外婆写过一首长诗,却意外的丢失了。我不知道这尘世的生活是否会保存在宇宙的记忆里,它们是不是永恒的。或许,它只是刹那的生灭,随风而逝。我不知会不会有轮回,今世的生活下一世还会不会重复,在我的心里,我只愿有轮回,在下一个轮回里,外婆,我还愿意作你的外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