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背着小小的包不邀而至地来到这个城市,就像很多年前我不受邀请地被遣送到各个亲戚家,心情是一样地忐忑,紧张,不安和兴奋(请允许我用了一串七竿子打得着,一竿子打不着的词语)。 城市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分外待见我,就像我的二姨大姑并没有因为我的到来而格外重视,我像是一个被忽略的标点符号,隐藏在一幅长篇巨作中。 岁月把我的记忆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我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像分布在不同房间的线路一样,我只能将它们并联着。每次回忆的时候,便打开一个房间,或者像吃带鱼一样,一段一段的,小心翼翼地剔除鱼刺后,再细嚼那份美好。 小时候的父母总是很忙,整天折腾那个比我还要听话和年长的小工厂,姐姐的成绩很优秀,常常受到二姨大姑的假期邀请,而我,像附带产品一样,也被父母强行遣送出去。初夏的早晨很凉,爸爸安排一个工人将我送到二姨家,我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拘束地不敢动弹,一路颠簸,下车的时候我甚至害怕自己的屁股真的会被割成四个小瓣。 姐姐和姨妹无时不用语言或行为提醒着我是一个超生子,多余的人物。她们不太愿意跟我玩,嘲笑我说话时结巴得如疾风骤雨,除了在犯了错误或搞了恶作剧的时候才会毫不吝啬地想起我。我喜欢甚至习惯了一个人,傻傻地蹲在地上看蚂蚁,我可以一整天不和人们说话,但我总对着蚂蚁或一株草喋喋不休,我甚至觉得那只细腰大屁股的蚂蚁队长比我姐姐还待见我。没有人会注意我,也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除了那些被我吓得慌忙改变路线的蚂蚁。 下大雨的时候,我撑一把伞蹲在屋后的空地上,雨把天地连在一起,雨柱犹如锋利的剑直刺下来,总想象溅出的水就是大地的血液,我能听到那种疼痛的哧哧声。躲在这片伞下,四周大雨滂沱,杀气腾腾,心中却无限美好。偶尔有一只好奇而胆大的公鸡,亦步亦趋地钻进伞里,抖索着一身的水珠,然后毫不客气地蜷在我的膝下,那时,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的世界,我的天下。 便秘,是我那时候听到最新鲜的一个词。姐姐和姨妹经常讨论便秘这个话题,包括吃饭的时候。姨妹说,在厕所上蹲了一个钟头,就是没拉出一点来,便秘。姨妹比我小几个月,专横跋扈,刁钻野蛮,包括拉屎。她在茅厕的时候不能催她,不能喊她名字,不能跟她说话,她说那会把努力走在路上的大便吓回去。当我得知连她的大便都这么跟她不友好时,竟感到幸灾乐祸。 一天早晨,我要拉稀,提着裤子狂奔茅厕。按理说姨妹一般是晚上蹲厕,所以此时应该还赖在床上。然而,拉屎它就是不按理儿,我快要跨进茅厕的时候,姨妹在里面大骂了起来,她说话语速特别快,像机枪扫射似的,我立马就被扫怔住了。姨妹说我把她努力半天的大便吓回去了。我说,我没喊你名字也没跟你说话呀?姨妹说,你的走的太快,脚步太急。我委屈地站在那里,心想自己的便便不也被机枪扫得吓回去了,扯平。 假期总是很长,因为想家,每晚都睡得极不踏实,天还没亮,我就竖着耳朵听着外边的动静,只要一有大人起床,我就会骨碌爬起来,帮忙洗衣拣菜。一次二姨摘了一串葡萄给我,在姐姐和姨妹起床之前。我拿着葡萄跑到茅厕里哭了很长时间。我总是想着明天的日子,明天将会比今天精彩,后天将比明天精彩,这就是我的梦想,虽然很小,但都像手里的这串葡萄一样,格外甜蜜。 很多年后,我也没受到邀请地来到这个城市,这座城市在我眼里就是二姨家。像小时候一样死乞白赖地暂住下来,然后把自己的住处称为“家”,城市里有很多个“姨妹”,但我只蜷在自己的一片伞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