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娃——子——”外公唤我吃饭的声音划空而来，颤颤的中气不足的呼唤声在我眼皮前的核桃树的叶尖上摇曳。那时，我正躲在核桃树浓密的枝叶中，伏在一根枝丫上，螳螂般接近一只叫得正欢的蝉，摒息静气的我不敢吱声，爬树时的磨蹭，让我腰上肚皮上起了疙瘩，汗水一浸，又痛又痒，我强忍着。满眼的是绿叶与青涩的核桃。

　　核桃的黄绿的厚厚的皮紧紧地附在核桃的硬壳上，倘若摘一个来吃，要费不少功夫，才能吃到那白嫩的带点清香的果肉。因时令未到，包裹在外层的厚皮与核桃里面的硬壳尚未分开，所以此时吃核桃是件很麻烦的事。用石头敲吧，厚厚的果皮里的黄汁飞溅，搞得现场一遍狼藉，又掰又剥地弄出了果仁，不能一把塞入口中，那果肉被一层黄皮包裹着，黄皮味儿涩涩的有苦味。一个完整的核桃果仁有四瓣，四瓣相连，其形状纹理似人脑，所以清除包裹它的那层黄皮很需时间和耐心。如果想又快又干净利索地吃到核桃，那就用刀来劈。还有一种方法最为费时，就是磨。找粗糙的石板，将饱含黄汁的果皮一点一点的磨去，那代表胜利的硬壳一点一点地现出来，这样似乎有点乐趣在里面。但这样磨一个核桃，就将两个小手掌染成黄色，洗都洗不掉，自然成了外公外婆判定我偷核桃的证据。

　　三个儿子都成了家，外公外婆与他们分开过，外公外婆退居在一间偏房里，里面一张床，这是他们的卧室。偏房前结一间篱笆墙的草房，是外公外婆的灶屋。因偏房后有水沟，前有草房挡着，四面都不透光，所以屋里又湿又黑。外婆家前面几十米处有一条河沟，河沟两边全是粗大繁茂的核桃树。暑假，爬核桃树、逮知了、躲进浓荫里偷核桃是我冒险的乐事。我虽胆小，但也敢在午后知了聒噪、路人稀少时爬上核桃树。那一排长了几十年的核桃树下，偏偏是一条坦直的大道，所以我干的勾当大多被似乎头顶长眼的路人发觉，结局大吉的很少，要么被路人喝斥下来，要么被押送到外公外婆那里发落。做过私塾先生的外公会用小竹丫在我面前扬几下，严厉地教训几句，我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外公的惩罚，老实巴交地应着“下次不敢了”，外婆已倒了热水拿了毛巾，并用糖精兑了开水，候着这一堂课的结束。

　　据母亲说我们三兄弟都是一岁送到外婆家断奶，三岁才接回来。我有三舅舅，母亲最小，外公外婆独偏向他们的小女儿，万事都依着她，在我后来懂些事时，多少都能感觉到三个舅妈对我母亲的忌意。当我记事时，知道是在外婆家作客时，外公外婆已很老了。外公曾是私塾的教员，严肃少语，外婆是裹脚的地主家小姐，白净。外婆行路颤颤巍巍的。在户外的地上，比如竹林里，菜畦中，院坝里，外婆那黑色的短小乖巧的鞋一点一点的，这时候的天气似乎都在微雨后的清凉里，在布谷鸟的清啼声中。外婆年轻时的步履该是多么的轻盈。对于外公外婆的身份，我是小时候从母亲的口中听来的，但似乎只是传说，我从未在母亲那里详细地打听过，也没考证过外公外婆的历史。

　　外公外婆的共同爱好是吸旱烟。晚饭后，他们坐在小凳上，将烟叶搓成圆条，几根合在一起细细地切成烟丝，一小撮一小撮填进烟斗，还用手指头压压，用火柴点燃了，吸两口，抖出烟灰，再填烟丝，他们你吸两斗我吸两斗，这是外公外婆拉话最多的时候。煤油灯的光过竹篱笆的墙，竹篱笆是由一种细竹编扎而成，不用敷泥不用扎草，油灯的光穿过竹篱，映照在满是月光的院坝地上。院坝里有棵苹果树、一丛芭蕉；房檐下整齐地码放着一捆捆果树的枝丫，新鲜的柑橘树苹果树橙树的枝条是外公带着我去山坡上的果园里修剪下来的。外公有修剪的专用工具，长柄的凿子、新月般的剪刀、砍刀、锤子、勾捉村干里的虫子的细钢丝，外公劳作时，我就拾蝉壳，捡病掉在树下的小橙果。据说它们晒干后可以卖去入药。漫生的枝丫被外公剪下来，再断成差不多长短的截，用竹篾扎成捆弄回家，自然风干后作柴禾。新鲜的木质气味满院都是，尤以柑橘树枝气味最浓。对此气味，我是默默地兴奋着的，全身心地呼吸着它，沉浸在脉脉的木质气味中，让它熏我衣熏我心。这是自然的气味，诸如青草的气味，泥土的气息，花的芬芳。一棵树，我喜欢它绿色枝叶蕴含的生命力，甚至表皮的裂纹；一段木，我喜欢它的年轮，它天然的木质纹理；轻抚它，拍打它，或粗糙或光滑。刀斧锯绳之下，它可变成各种器物。木，代表结实、忍让、大气。

　　外公嗜戏如烟。听说我们公社（现在称为“乡”）有戏，徒步二十余里，只为了看戏。我一直都不懂那台上丝竹锣鼓声中的人物所演绎的悲欢离合，外公却很痴迷。外公似乎从未专门来我家作客，我只听母亲说“外公来过了”，只从外公带来一小包核桃得知外公却实来过。因那时上学，外公本来得稀少，所以在我家难得见上他一面。外公在我家停留的时间很短，他只看看他的女儿一家，说几句话就匆匆走了。

　　纳鞋底是外婆做得最多的活儿，一年四季都可以做。针脚细密结实的鞋底与鞋帮连接起来就是一双漂亮的布鞋或棉鞋。我曾和外婆去竹林里寻大张的干笋壳作鞋样，外婆把零碎的布片用浆糊层层粘合起来，晒干后依样剪裁，再将剪裁好的布片层层叠起来称为“千层底”，再用白布条绕其一周，外婆用自己搓的鞋底线一针一针地细细地密密地缝。外婆健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五口的布鞋年年都有新的。外婆做工精细，一针一针纳出来的鞋，结实漂亮，穿在脚上暖和又透气、合脚又舒适，那时眼红了不少村里人。

　　在外婆家，我知道了作客的尊贵，知道了小孩都喜欢去外婆家的原因，因为那里有肉吃有糖吃，甚至外婆会找差不多大的小孩陪你玩，可以毫无顾忌地到处跑，上天入地无人管束；在那里，自己就是外婆的一块宝，她会让你吃好玩好，想方设法逗你开心。

　　外婆家有一口半圆的石缸，是一块巨石凿成的，而不是五块石板镶接的，它有厚厚的缸壁和缸底。它一半在篱笆墙的灶屋里，一半在外，这样，里面取水外面盛水，我所知道的每一户人家的水缸都这样安置。水缸外面石壁上生长着浓密的青苔。盛水的地方，一道因水桶碰撞留下一道弧形的口子深深地弯陷了下去。水缸是哪朝哪代凿就的？在外公外婆在世的时候，我没问过，或许问过，那答案也早就被时间冲洗掉了。水缸旁有一条小水沟，小水沟曲折地穿过竹林，尽头是那条两岸都是粗大繁茂的核桃树的河沟。小水沟终年清水潺潺，脉脉地抚着沟底的竹叶，把它们一个个摧送到核桃树的河沟里，于是，一叶两叶的从沟底起来，轻巧地翻转着漂向河沟里。小水沟上有一条石，算是小桥了。我和同年同月生的表弟给那口大石缸抬水经过这石桥时，很是谨慎，怕脚一滑，掉进并不算浅的水沟里。

　　外公外婆相伴半个世纪后，外婆没等外公先去了，两年后，外公也去世了。1992年，我最后一次去了外公外婆家，在山坡的果园里，他们的坟土挨在一起，就两个小土堆，没有碑石，没人拜祭。

　　他们离世二十多年了，那竹篱夜，那核桃树，那口石缸，那小水沟，还有外公外婆，还活在我的梦里。